“唔。”袁绯然目視照片,漠然地抛出一個名詞,“大概是‘家庭性|無能’。”
“家庭性|無能?”
“意思是一個人在社會上憑借自身的種種優勢能輕而易舉地獲得贊揚、喜愛等好處,但在家庭中卻因為權力的缺失而備受挫折,不得不成為資源鍊的最底層。”袁绯然解釋道,“比如你的母親,因為長得美麗,可能在社會生活中有不錯的評價,受到資源的傾斜和他人的喜愛,卻隻能嫁給你的父親,進入一段她不想要的婚姻。”
袁绯然的語調緩慢輕柔,語氣卻帶着不易察覺的嘲諷:“這種人往往不肯輕易屈服于自己無能的事實,把失敗的責任歸咎于環境、運氣和他人,偏激地指責周圍的一切,認為是自己之外的因素導緻了自己的失敗。實際上,隻是因為他們無能罷了。因為無能,所以不肯承認自身的問題,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窄,到最後,要麼隻會逃避現狀,要麼寄希望于通過歪門邪道或者捷徑來解決問題。”
許一站了起來。他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袁绯然,俯視角度的她抱膝蹲着,胸腔似乎挨着大腿表面,撥開腦後頭發的脊椎骨突起分明。許一看不見她的表情,可事實真如袁绯然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說的那樣嗎。
許一從未見過自己的外公外婆,更遑論什麼母家親戚。自他記事起,郦雲欣總三天兩頭找借口夜不歸宿,隻要許世傑敢質問她,她就會回擊以厲聲尖嘯,奶奶的勸解也不管用,最後都是以許世傑的妥協收場。他不懂權力缺失的名詞,畢竟許一隻接受了義務教育,單純覺得在父母對峙時,他的母親郦雲欣看上去比父親許世傑更強勢也更有能力。後來她還搞來了藥物,導緻了奶奶的離世。
這樣的人,為什麼要說她是失敗的呢,她比什麼都害怕、什麼都不會也做不到的自己強多了啊。許一想。
“是這樣的嗎?”許一努力回想自己在網上看過的有關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的隻言片語,覺得郦雲欣很符合其中的某些表現特征,“會不會是因為她有抑郁症或者其他的精神疾病呢?”
袁绯然擡頭看着他,許一有些慌張。他從前很害怕與别人視線接觸,或許是出于一種悲觀的預期。不過這次他沒移開視線,屏住呼吸,直直地望向袁绯然黑色的瞳孔。
她頭轉回去看照片了:“哦,那個詞是我瞎編的。”
她還編造了一個與之對應的詞——“社會性|無能”。指的是一個人完全沒有能力在社會上生存,隻能憑借自身的特殊性在家庭中耍威風,對那些愛她的人大發脾氣,怪罪他們導緻了自己的失敗,殊不知自己的失敗是由于無能。完全的無能。沒能力适應社會生活,沒能力開創一番事業,沒能力承受困難挫折和風吹雨打。于是隻能在家庭生活中逃避一切,于是隻能逃避一切。
袁绯然沒再說話了。
許一懵了。腦子裡亂糟糟的閃過許多問題,譬如:绯姐為什麼要編造這樣一個詞?為什麼用這個詞回答自己?為什麼認為郦雲欣是那樣的人呢?他半蹲在那裡,怔怔地看袁绯然打開紅色盒子,裡面放着金首飾,不知道是許奶奶還是郦雲欣的。
他接過袁绯然遞來的盒子,正想開口問她,年歲安走了進來。客廳的零碎整理完了。于是許一的未竟之問沒能出口,後來,他自己也忘記當時他想問些什麼了。
夜幕是深沉的藍紫色絨布,點綴其上晶瑩的細小白色微粒清晰可見。
三人整理完主卧的零碎,袁绯然和年歲安離開了。燈在陽台撒下黃色光幕,許一站在窗前,看着通紅的車燈在一片黑暗中遠去,駛離小區的道路。
周日,袁绯然和年歲安稍稍來遲,帶着幾個大紙箱和上門回收舊衣服的人。
堆疊如山的衣物和雜物一并賣給了二手回收商,壓着房子的負累幾個小時就全部消失不見。許一在收到賣舊物的大額轉賬時,有瞬間多希望有關父母的記憶能跟着那些舊物一起,瞬間從心靈的房子裡消失。但記憶就是這樣,記得住的事情才是澆築一個人的材料,記不住的都随着記憶刻刀的起落成灰,記憶就是這樣塑造一個人的。
下午的時候,安裝新床的師傅擡着嶄新的實木闆進了許一的房間,原先的薄闆搭成的架子床變成了結實的厚闆床,附贈的床墊是許一從沒體驗過的軟,他總覺得自己是陷在棉花糖裡,口水都泛着絲絲甜味。他在新床上躺了一會兒,便歡歡喜喜地搶過年歲安的拖把,把所有房間的地都拖了一遍。
又幹了一天的活兒,總算把客廳和主卧的角落清理幹淨了。兩人在暮光黯淡時向許一告别,許一試圖讓袁绯然收下買床的錢,被以除舊迎新的借口拒絕了。
周三,事務所正式放假。
沒到中午十二點,年歲安就開車到了事務所樓下。祁冉冉隻得在袁绯然的催促下卸妝;許一抖開從倉庫裡拿出來的防塵布,罩在每個工位上;袁绯然拔掉室内所有的插頭,關閉了總電閘。之後,四人一起去不遠的商場吃了頓燒烤,年歲安開車将祁冉冉送到地鐵站,她站在入口朝車窗大力揮手,讓他們有空喊她出來玩。
三人去許一家拿了行李,在下午蒼白淺淡的陽光中走了将近兩個小時,才到袁绯然和年歲安家門口。
從地庫乘電梯上樓時,許一默算了算袁绯然上下班要花費的時間,進門時小聲對她說:“绯姐,你以後别來接我了吧。我一個人上下班也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