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何念隻好在孟川熾熱的注視中硬着頭皮接過。
“别盯着我看。”何念拿着餅,一動不動。
“看你怎麼了?剛才你還看我呢。”
“你幼不幼稚?”
“我幼稚,行了吧?……快嘗嘗,好不好吃。”孟川的聲音滿含期待。
話趕話間,何念手裡這個圓圓的餅仿佛成了某種象征,一旦吃了,就代表她承認了什麼。
墓園所在的山間清涼宜人,明明全無夏日暑熱,可何念還是覺得臉頰發燙。
“要了不吃就是撒謊精。”孟川壞笑着說。
“誰撒謊精?”
“誰不吃誰是撒謊精!”
何念的臉漲得通紅:“你這人——”
“不是你們的責任是誰的責任!收了錢不辦事兒是吧!看我怎麼曝光你們!我可告訴你啊,我現在在直播!”吵嚷聲打斷何念。
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舉着手機氣沖沖遠遠走來,穿着墓園制服的工作人員緊随其後。
工作人員苦口婆心解釋道:“托馬斯先生,當時買墓地的時候,您家認為施工費不合理,所以自己打的膠,合同都還在呢,這……這不賴我們啊!”
“家人們,聽到了吧!這可是管理員親口承認的!現在墓園就是這麼收黑錢的!墓地錢收一份,管理費收一份,還要收施工費,不然漏水了都不管!家人們,要不是我爺爺給我托夢說發大水了,我還發現不了!我那苦命的爺爺喲,生前叱咤風雲……”
托馬斯對着鏡頭激情澎湃,近乎嚎啕,原本清幽的墓園轉眼被聒噪塞滿。
喧嘩由遠及近,兩人最後停在孟川母親隔壁墓前。
“我嚴重懷疑他們嫌我們家沒花施工錢,所以看見漏水了都不告訴我們,這就是蓄意報複!我給大家看看!”
托馬斯說着,繞道墓碑後面蹲下,把手機攝像頭對準下方。
墓地管理員五官擰出了包子褶:“托馬斯先生,您講點理吧。且不說您家的管理費動不動就斷繳,即使正常繳納,我們也隻負責及時向家人通知肉眼可見的損毀,這些都是合同上約定好的,您家自己打的是黑膠,那裂縫不拿放大鏡貼着看都——”
“别特麼放屁了!什麼叫肉眼可見!你們就是故意不說!缺德喪良心的玩意兒!欺負死人不會說話是不是?我們家還有活人呐!信不信把你們這兒圍了,都别過了!”
托馬斯起身平移兩步,又在孟川母親的墓後蹲下,拿着手機對着墓室封口:“家人們,我爺爺這排基本都是二十來年的墓,給大家看看其他墓的封膠都是什麼樣子!大家評評理,這狗X的墓園是不是針對我們家!”
孟川臉黑了下來,長腿邁開,兩步走到托馬斯身旁,一把抽出手機,替他退出了直播間。
鬧劇戛然而止。
孟川居高臨下,闆着臉說:“我們家也有活人。”
孟川面對亡命之徒時的狠厲僅拿出三分,便足以震懾尋常戲精了。
托馬斯當即收聲,讪讪站起,見孟川氣場過于強大,于是賠笑着說:“大兄弟,咱們可是一條戰線的……實話跟你說吧,我是搞裝修的,正好也幫你們家看看這膠漏沒漏水。”
孟川神色冷冷:“不用了,要是漏水我媽肯定給我托夢。”
“哦,那什麼……夏天了,雨水多,你也勤看着點,等到托夢就晚了。這墓園太不地道,拿錢不辦事……我去看看那邊那幾個墓。”托馬斯說完,手伸向孟川,想要回自己的手機。
孟川:“我對這墓園倒挺滿意的。防火、衛生都不錯……連頭頂這樹枝上多了個鳥窩都特意打電話問我介不介意,介意的話他們就給捅了。還有碑上這漆,褪色的時候人家也跟我明說可以自己找人描,也可以請他們描。請他們描的話,不僅明碼标價,連工期和質保期都寫進合同。所以我家管理費從沒斷繳過。”
旁邊的管理員看着孟川,如見天神降臨,都快冒出星星眼了。
“行吧,你們家這是個例……那什麼,我手機。”托馬斯嘟囔完,指了指孟川拎在半空的手機。
孟川定定看了他幾秒,歸還了手機,然後轉向管理員,說:“直接去安全司報案吧,别告诽謗,直接告涉黑。剛剛他直播不是說要帶人來鬧事麼,所有直播平台都有底。最近嚴抓涉黑,想必這案子會從快從重處理。”
托馬斯聞言直翻白眼:“輪得到你多事嗎——”
孟川亮出證件,乜斜着眼說:“你這種靠鬧事訛錢的低端貨确實輪不到我們二處處理。”
看着證件上令人聞風喪膽的二處,不,更多的是孟川身上那股徒手就能把他家墓給揚了的悍厲氣質,托馬斯臊眉耷眼不再言語。
管理員趕忙打圓場:“大家都消消氣,消消氣。咱來墓園都是來追思親人的,咱親人在天之靈看着呐,不好生氣。這樣吧,托馬斯先生,我個人出錢,給您爺爺這墓重新封膠,行不行?”
托馬斯撂下一句“你看着辦吧”,轉身悻悻離開。管理員一邊向孟川雙手合十頻頻鞠躬緻謝,一邊追着托馬斯而去。
孟川看着二人走遠,神情松了下來,剛想對何念安撫一句“沒吓着吧”,目光就被她手中的餅吸引住了。
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小圓餅缺了一塊,成了胖胖的月牙,煞是可愛。
何念趕緊把拿着餅的手往身後一背,不甚自在地說:“吃不下了,回去再吃。”
孟川笑得美滋滋,踱到何念面前:“這個不興帶回去吃。”
“?”
孟川撈起何念手腕,把胖月牙舉到自己嘴邊,就着對方的手兩口吃完。
何念看了看孟川母親的墓碑,垂下雙眸,像極了和男同學偷偷牽手被班主任發現的高中生。
孟川見何念的臉紅到要爆炸,怕再放肆下去,搞不好她真會生氣,于是見好就收,松開手,輕聲說:“我去檢查一下封口的膠,别真漏水了。”
“嗯。”
孟川轉到墓後蹲下,看着那個比16開書本大不了多少的封石,想起二十年前目睹母親下葬的場景。
暗紅的骨灰盒被父親小心翼翼放進去,墓園工作人員過來用石闆封住,又細細打膠。
當時自己還是個少年,為了“男子漢”的尊嚴,為了不哭出聲,愣是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可眼淚還是止不住。
孟川伸出手,摩挲着被歲月染成象牙白的封膠,母親在這裡已經二十年了。
但願這一次,我真的可以讓她安睡。
仿佛是母親隔着陰陽回應兒子,思及此處,孟川明顯感覺指腹下的膠面不太尋常。
孟川觸電般擡起手指,一股異樣的感覺擊穿了他。
他向右看了看托馬斯爺爺的墓,和管理員的描述一緻,黑色的膠,不是出自墓園管理處之手。
左邊的墓,封膠和母親的一樣,原本應是雪白,曆經二十載風霜雨雪,已經變成米色。
孟川像中了蠱,霍然起身,把相鄰幾座墓的墓口挨個摸了一圈。
随着一次次驗證,他的心跳逐漸加速。
何念察覺到孟川的反常,默默跟在他身邊。
孟川最後回到母親的墓,指尖顫抖着再次伸向那圈封膠。
對比下來,這觸感再清晰不過了。
何念:“封膠漏了嗎?”
孟川搖搖頭。
“那是?”
“有人動過這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