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獵已逾一個半時辰。朱安麒騎射俱劣,獵得清風二裡。策馬狂奔像驢打滾,引弓搭箭若稚子投壺,三點一線瞄準約等于閉眼盲打,最終收獲的隻有滿林子的鳥語花香。
正懊惱間,另辟蹊徑。挖個坑,埋點土,數個一二三四五,果得刺猬一隻。抱在懷裡如抱嬰兒,正自撫其棘背嗟歎:上天有好生之德。猶猶豫豫,陷阱絆住熊了。
朱安麒死裡逃生又生一計,撿根野雞尾插頭上,對着樹叢昂然叱道:本官奉敕收捕珍禽異獸!接着對着靖江王、趙簡王、永和王的世子喝道:此乃七皇叔禦用豹房在逃神獸,爾等小輩,速速放下手中機緣!這些人的爹隻是郡王、鎮國公、撫國公、奉國公等,甚至有的都不再姓朱,宗室疏枝豈不識得真龍氣象,親王家的獨子說這是祥瑞誰敢不信?如此旁征博引,遂得鹿麂十餘,躍居獵榜次席。
正要向第一發起總攻,忽見前頭金絡腦——好像是七叔的寶馬。旁邊青衫磊落,伴駕的竟是林鳳璋林兄,他怎麼來了?
翊王執辔睥睨:“林鳳璋,你可真難請啊。本王這會獵都要結束了,你方肯移玉。”
林鳳璋感覺很難接他話。那話說得好像隻是以義氣相責,但那雙深沉練達的眼睛顧盼之間,看到什麼就是死盯一眼,就如抓住牛犢羊羔的猛禽爪子,一望而知是個極難伺候的大人物。
侍立旁側的蔺先生說:“我們殿下很少在圍場裡頭見客,我也難得進來這軍機重地,今天破例全沾你林先生的光了。”
林鳳璋隻能道:“草民腿有疾,實恐禦前失儀,出來打獵也隻會丢醜。”
“哈哈,聽聽,”翊王揚鞭謂蔺先生道,“再過幾日立了秋,秋高馬肥正當壯遊,萬木蕭森正是荊轲遠行之時,哪裡就有那麼多的呻吟?當心治你個酸丁藐視空談之罪! ”
蔺先生說:“林先生請放心,我們殿下要照應人,從不放在嘴上。你今科要赴秋闱,殿下難道真的什麼儀程都不相送,叫你一個大才子騎毛驢趕考麼?”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林鳳璋口中連稱不敢當,發覺自己措詞不妥,趕緊搶着說道, “承蒙大千歲看得起……”
“聽着像個太監。”翊王有些啼笑,“誰教你這麼喊的?”
林鳳璋難堪地說:“是街上小孩這麼唱……”
翊王意态閑豫地問道:“哦?洗耳恭聽。”
蔺先生見林鳳璋面色漲紅,接話道:“坊間俚曲之谑耳。先生飽學之士,竟亦拾此牙慧。”
林鳳璋還是說了下去:“‘紅花落,李花開,太祖廟裡香火冷;玉玺輕,虎符沉,藩屏門前車馬喧。小萬歲念圖畫書,大千歲翻生死簿。宮牆鎖住八歲龍,九邊隻拜王叔公。大明之主坐外頭,影子比那日頭高。’”
“背得這般爛熟,可見胸中塊壘!你心裡也很不服本王吧?”
“……草民隻是複述,并無别情。”
翊王從從容容,閑閑的:“且收了這戲碼罷。本王知道你是祖上三代簪纓清貴門庭,你是心裡頭恪守尊王攘夷的士人。豈能忘懷緻君堯舜的抱負?政由君出,本王不僅臣僭君位,而且酷法治國。表面是推行新政、整頓吏治,實為清除異己,以大明天下為私産。何況半身胡羯,在你們漢人眼中豈不更如峨眉山的猴子一樣上蹿下跳?這道理講到歐邏巴洲都講不過去,你是痛心疾首巴不得一定出來說公道話。”
林鳳璋默立如石:“廟堂之高,如隔雲端,莫說兩世輪回,縱有三生造化,國本之争也輪不到草民,底下人随波逐流而已。”
蔺先生說:“殿下特将秋闱延後月餘,正是要滌蕩科場積弊。此番主考乃海内清望,以你錦繡文章,何愁不飛入蟾宮?”
林鳳璋苦笑,年歲漸長,曾經那個大鬧科場的狂傲書生,已經不信再有石破天驚的奇遇出現,喃喃自問似的:“縱是朱衣點頭,官場龌龊,無所不有。多少候補的州縣佐貳官,轅門聽鼓 ,吃盡當光,質庫頻顧反勝庭除,等到須發盡白還未署過一任實缺的,十常八|九。”
翊王道:“林君璧啊林君璧,這話你隻說對了一半。你年紀輕,有才氣,人又工緻,是一副早達的貴相,所以吏部定肯照應你的。但你要曉得,哪怕你在吏部人緣夠好又花足了錢,是‘保題引見、坐補原缺’的花樣,一到省裡,如果沒有人替你講話,有缺出來,才照樣輪不到你。是所謂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
“難道藩台真可以不顧部定的章程?難道大明吏例竟是擺設不成? ” 林鳳璋袖中手指已掐得發白。
翊王笑道:“律例是給言官寫折子的,規矩是讓禦史台彈劾的。藩台大可以尋十萬個說法,把你刷掉。譬如揚州鹽道出缺,布政使隻消說此地文風素盛,不是學問優長的不能勝任。這樣就把對手打下來了。倒過來也是一樣,隻須輕飄一句:此地商賈雲集,非錢谷老吏不可。這意思就是說,科甲出身的,總不免書呆子的味道。兩榜進士百無一用,任你是狀元及第也要铩羽而歸,照樣候缺無門。你想想看,是這話不是? ”
“學生祖籍姑蘇。蘇州是平原,沒有山頭;蘇州不靠海,沒有碼頭。朝廷黨争再厲害,我也沒意在裡頭折騰。”
“既無終南捷徑可攀,亦無津門碼頭可倚。隻似梁上春燕,但求銜泥築巢,不曾想過卷入驚濤駭浪,你想這般說,是麼?林君璧,你以為退避三舍就免了口舌,殊不知天下事難料的多着啊。”翊王完全是平輩的姿态,“你肯不肯聽我多說幾句? ”
“請殿下賜教。”
“本王知你青雲路斷,對朝廷不但傷心,而且寒了心,是有太多地方虧負了你!可若是飯都送到嘴邊了,你要另開竈。這古今的糊塗人,便數你為第一了。”
林鳳璋胸中如沸水滾油,亂得厲害。他急需找個清靜地方去好好想一想:“懇請殿下先奉還家慈。”
今天他本托病不來,孰料市集買米歸來,家中老母已被翊王府親衛帶走不見。這手段他再熟悉不過,昔年楊閣老威逼時,也是這般綁走高堂,害得母親落下咳血宿疾,至今湯藥不斷,嗚咽朝夕。
“哦,疑本王挾令堂以令你不成?”
“殿下賜宴,老夫人聞訊欣然而往,此刻正在暖閣與疇昔親人叙話。”蔺先生緩撚須髯道。
“怎會……家母沉疴纏身,豈堪車馬勞頓?”
“母子連心啊。你母親跟你一樣大半是心病,你菲薄同學少年多不賤,她又何嘗不一樣?”翊王斂了笑意,“林君璧,你枉為蘇州上了府志的大孝子!你謅出來一首童謠諷谏本王越俎代庖、沐猴而冠,我便回你漠北一首軍歌罷——
“‘俺娘給俺爛命坯,八字犯煞運不濟。這世道橫豎是刀俎,拎顱且随将軍令!跟着總爺開葷腥,北虜腦袋當夜壺,南蠻腸子拴褲|衩,虎蹲炮轟倭寇屌!擂鼓三通尿朝天,血葫蘆滾作肉湯圓,哪個龜孫敢退步?不報洪武老皇帝,不掙婆娘熱炕沿。掉頭橫屍渾不怕,殺賊隻為俺高堂。俺娘織布換黍米,淚煮糙粥送兒行。俺娘補衲到三更,征衣每片補丁厚,都是慈母心頭肉。沙場白骨砌作橋,娘在橋頭望兒歸。黃泉跪報哺育恩,轅門懸首孝親娘!’”
“泥腿子尚知引頸唱此征天曲,掙得功名報效高堂白發,你滿腹經綸之士,倒為着些微虛名清譽,甯教老母蜷居寒窯啜冷粥。君子固窮,堅忍耐守,憑天吩咐!讓母親跟着你饑不得食、病不得醫,活活在家裡等死!”
林鳳璋聽得面皮發燙,耳後根直紅到脖頸——那軍歌雖俚俗不堪,字字句句卻如鋼針紮心。
翊王語氣舒緩了下去:“你又可知,令堂本是忠勇伯府掌珠,祖上有過不凡軍功。自你當年意氣用事累及家門,你母親多少年沒再與姊妹妯娌相見了?”
“我……她們早就不通音問了,”林鳳璋愈發窘況,喉頭滾動如吞炭火,“殿下今日叫我母親來與她們同席吃飯,豈不是故意折辱于她?”
“二品诰命冠戴在此,誰敢折辱?”
“這……這!”林鳳璋心神俱震,隻好口不擇言地說了句,“殿下!鳳璋有罪之人!尚是待罪之身!”
“本王免了的罪,就是誅十族的罪,罪從何來?”
“可家母一生行事謹小慎微,我寸功未立,母親怎敢接過敕命?”
“本王當然沒有威脅逼迫令堂接旨。隻說了一句話:‘令郎升戶部尚書,那是看得見的事了。’”
林鳳璋脊背發涼,根本不相信,隻覺得異常不安。隻因明成祖朱棣本身蒙古混種,對南方士大夫是極其不客氣的,明确南人不得踏進大錢袋子戶部。
但聽身後傳來中氣十足的一聲:“璋兒!”
遠遠的四擡綠呢轎簾掀起處,走出個春風滿面、喜氣洋洋的林母,身着绛紫湖綢,腕間翡翠镯映着夕照碧瑩瑩發亮,完全就是面團團富家太君的福相了。紅光滿面哪還有半分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