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蕪總是不起眼。
她既沒有雲莘年幼可愛,也沒有雲蕙活潑伶俐,同家裡人在一處的時候,她總是安安靜靜坐在角落,聽着别人的話,自己一言不發。哪怕今日是她的回門日,她與她的病弱夫君也沒有葉淮清矚目。
隻是這會兒,身旁人投來的目光明晃晃的,不加遮掩。她又不擅長把所有心思藏好,這會兒隻能把頭低得低低的,免得一句話都不說,就被謝翊看出她心底的秘密。
也不知為何,雲蕪覺得他那一雙眼睛如明鏡,好像什麼都看得出來。
謝翊微眯起眼:“你……”
“謝三公子平日裡都讀些什麼書?”旁邊飛來一句話,打斷了兩人的耳語。
謝翊聞聲擡頭,問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連襟葉淮清。
雖然都是京城人士,但兩人從未見過,不過,葉淮清在京中名氣不小,是以連在家養病的他都聽說過淮清公子的美名,據說是才高行潔,又有潘安之貌,如今親眼一瞧,确實像個書呆子。
謝翊端起茶盞,呼了呼滾燙的茶水,看碧綠茶葉在澄澈的水波裡翻滾,熱氣拂面。他慢悠悠地開口:“我不讀書。”
“不讀書?”
“不對,讀,是讀一些,京城諸多書坊,以城東同德書坊的話本最為精彩。”
葉淮清沒料到會聽到這個答案,微微一怔:“謝三公子隻看志異話本,不讀四書五經嗎?”
謝翊毫不意外地從他臉上看到了不贊同,還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之意,好像比他爹謝公爺還在意他的學問前途。
謝翊嘴角噙着笑,“讀那些有何用,左右我也再活不了多少年,也不參加科舉,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必吃那苦頭。”
葉淮清:“……”
衆人:“……”
衆人看着他瘦削蒼白的面孔,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雲夫人打着圓場:“三公子體弱,是該好好休養,少操心那些勞心勞力的事,不像淮清你,還要參加今年的秋闱,日後要入仕途,三公子可比不得。”
雲父關心道:“淮清,最近書讀得如何?可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眼看距離秋闱沒剩幾月,你可有把握?”
不等葉淮清接話,雲蕙便立刻驕傲地昂起下巴,得意地看了雲蕪一眼,搶先道:“爹爹放心吧,淮清的學問向來好的,我昨日還聽公公說了,說他基礎紮實,平日裡又刻苦,今年秋闱入場,有極大把握能高中呢!”
葉淮清回過神,連忙謙虛道:“是父親誇大了,京中人才濟濟,我也不算什麼。”
“哎,你這才是謙虛了。”雲父笑呵呵地說:“你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你有幾分本事,我還不清楚嗎?你爹當年在我們這些同期考生中便是佼佼者,虎父無犬子,你也是不差的!”
一個不事生産的病弱庶子,哪裡有即将參加科舉考功名的葉淮清前途無量,三言兩語,衆人的注意力便全落在了葉淮清身上,你一言我一語,他忙碌應對,應接不暇。
謝翊一邊品茶,一邊好整以暇的看他們客氣吹捧。
三個雲家人圍着一個葉淮清,誇獎之詞滔滔不絕,隻差将對方誇成文曲星降世。就像三條鬣狗圍着獵物,垂涎的口水直流。
雲蕪挪了挪,靠近自己夫君,壓低聲音問:“你為什麼說謊?”
謝翊看戲的動作一頓,他不動聲色垂下眼眸,看她湊過來的小臉,杏眸睜得圓溜溜,眼底清澈,倒映出自己的模樣,餘下隻有不解。
謝翊微微後仰一些,拉開距離,反問:“我何時說謊了?”
“方才葉公子問你讀過什麼書,你明明讀過不少。”雲蕪說。
她昨日無事,看了院子裡的每一間屋子,謝翊在此長住多年,處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迹。譬如書架上堆滿書冊,下人日日打掃,一塵不染,雲蕪抽出過幾本,每本都有翻閱的痕迹,上面還有謝翊留下的批注。
他的字寫得頗有意氣風骨,與本人胸無大志的閑散模樣天差地别,更叫雲蕪注意的是,許多本書冊内容晦澀難懂,她初讀不通,連看了旁邊批注後都還一知半解。
雲家不注重女兒教育,雲蕪隻上過學堂啟蒙,自然沒有科舉入仕的經世之才,可國公府對三個兒子一視同仁,盡心培養。謝翊體弱,身上沒被寄予過重望,可滿書架的痕迹也說明他曾經刻苦過。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己貶低,叫人看輕?
雲蕪不解。
謝翊沒答。
他像逗小狗一樣,撓了一把雲蕪的下巴:“怎麼?嫌我給你丢人?”
雲蕪縮回腦袋:“沒有的。”
她才不是那樣的人。
隻是方才聽爹娘拿謝翊與葉淮清比較,比的仿佛一文不值,雲蕪就有些心裡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