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要到飯點,景點的路還沒走完一半,我們倆不幹沒苦硬吃的事,打算找家店吃個飯再走。
景區的飯館很難說好吃不好吃,我一般管這叫生命體征補充劑,能吃不拉就算合格。
站在人行道上,一看周圍大大小小的店面還不少,聞着也香飄飄的,我決定按照人流量選人最多但不用排隊的湖南米粉店。
米粉和面條是最不容易出錯的吃食,隻要湯底不是刷鍋水都能入口。
一上午被風吹的寒顫顫,我期待着看老闆把面端上桌,掰開筷子往面碗裡狠狠加辣椒,嗦口面全身的寒氣一掃而空,喉嚨卻差點噴出火來。
忘記這裡是湖南不是福建,辣椒是動真格的。
小哥見我被辣的冒汗,想把自己的碗跟我對調,我趕緊阻止,說這是真辣,你就算能吃辣也沒必要跟自己的胃不過去。
見我很執着扒住碗不放,他沒堅持,轉頭讓老闆給我加點面湯,幫我把辣椒濾掉。
我有點不好意思,小哥直接把碗放我面前,面色談不上淡漠或是專注,隻是很自然,仿佛是在順手完成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再試試。”他道。
經過熱湯的沖刷,辣度被沖淡很多,我吃的很順溜,也不再瘋狂流汗哈氣。
嗦面嗦的風生水起,我發現小哥邊吃飯,還邊時不時擡頭觀察我的動向,我突然感覺自己像個不省心的小孩,小哥則像操心的家長,我在前頭惹禍,他在後面收拾。
其實大部分事我自己能處理,但他總是會“多此一舉”,替我解決掉他力所能及的所有事。
不管我是偶爾犯蠢還是真有狀況,在他面前我可以永遠維持我最原本的模樣,不用擔心行為處事丢臉或是思考的不夠得體。
跟他在一起,我被允許犯錯,可以活的輕松自在、随心所欲,日常中許多隐形的壓力都漸漸隐匿無聲,這種壓力本來很難被徹底消除,比如我小學時,哪天沒戴紅領巾都認為天塌了,如今卻在小哥的照顧下消失殆盡。
腦子裡冒出各種大大小小複雜和簡單的念頭,一頓飯吃的心不在焉。
吃完飯走出店門,眼前的遊客并沒有減少的趨勢,大家都像不用吃飯的超人,個個精力百倍,熙熙攘攘地往前湧動。
在人群中,要肩膀抵肩膀才能勉強前進。
時間還早,我們接下來沒有别的行程,一天的安排隻有武陵源景區,于是我提議道要不先找個空地休息,等人稍微少點再出發。
小哥對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向來沒有意見,點點頭,用胳膊攬住我,隔絕出一小塊可以活動的空間,帶着我往旁邊的空地上走。
在人群裡奮力向前,我看到兩個空落落的石凳子,立在懸崖前,四處空無一人,而石椅前面的風景被樹木擋得七七八八,隻有枝條中間的區域可以依稀看見遠方重山,角度刁鑽,範圍也小。
坐在這裡,估計隻剩思考人生這件事能做了。
位置雖然偏僻到無人問津,卻剛好符合我們擺爛的要求,我拉着小哥過去落座。
剛吃完飯身上還熱騰騰的,我把外套脫掉,疊好放在腿上。
景點圍繞着崇山峻嶺而建,擡頭是參天的大樹,低頭是無邊無際的莽莽山林,鳥雀鳴叫,聲聲清脆,催人入睡。
出門在外,當然不能一倒頭就睡,我挽着小哥的手臂,看雲在風中緩緩的飄動。
峭壁連綿不絕,深深淺淺的褶皺猶如刀斧,一刀一刀劈在筆直的山體上,每道石痕都有歲月撫摸過的痕迹。
“沒想到在山裡經過那麼多危險的打打殺殺,我居然還能對大山抱有純粹欣賞的态度,完全沒有被毒打後的條件反射。”
我半是歎息半是玩笑道:“還以為再看到綠油油的森林,我第一反應是聯想咱們曾經辛苦的日子。”
小哥的目光随我看向同一處地方,淡聲道:“心境不同,看到同樣的事物,想法也會有所變化。”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句詩出名不是沒有道理的,不知道再過十年,我看到以前看過的景色,會有什麼感想。”
我若有所思道:“大概會有點年齡焦慮。”
小哥側頭瞥我一眼,臉上沒露出什麼異樣的神色,目光卻在我臉上久久停留。
我摸摸自己的臉頰:“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
小哥搖搖頭,轉過頭去,眼中神秘莫測的古井諱莫如深,不知在映着哪一年的明月。
片刻後,他反握住我的手,摩挲着我手的指腹,淡淡道:“沒必要被将來的事影響。”
季節所限,樹木草叢裡已經沒有蟲鳴聲,隻剩風在窸窸窣窣的擾動樹冠。
“放心,我這人還挺樂觀的,況且一無所知也沒什麼不好,像拆盲盒一樣,拆到什麼全看運氣,年齡焦慮隻是這種盲盒裡最糟糕的款式,萬一到時候我能變得很有錢,我使勁拉皮打玻尿酸,年齡不年齡的,全是身份證上的數字,一點不在乎。”
我習慣把亂糟糟的情況和成一團稀泥,搓搓小哥的手掌道:“而且要是十年後的今天我也在旅遊的路上,我會感到很欣慰的。”
隻要不是在誰的祖墳裡,去哪都行,一直挖墳挖到退休,想想都覺得晚景凄涼。
說完我才遲鈍地想到,平均下來我實際上很能活,未必十年後就會變老,天真和胖子都一大把年紀了,今年臉上皺紋也不見得就比六年前多。
我悄悄勵志,自信心瞬間爆棚。
小哥默默伸手揉揉我腦袋,我問他:“你呢?十年後,或者二十年後,你想幹什麼?”
話随微風落下良久,小哥都沒有回答,他眼睛的焦距漸漸拉遠,看樣子是在認真思索。
直到我開始把玩起他兩根長長的手指,他的聲音才在耳邊重新響起。
“維持現狀就好。”
我樂了:“看來小張同志很喜歡這幾年的日子,你是我們之中最容易實現目标的。”
畢竟我、胖子和天真的目标都非常一緻——發财,發大财,發大富大貴的财。
不過對小哥來說,比起他從不提及的過往,今後的每一天,應該都是更好的明天。
想到這,我果斷抛去心裡無謂的心酸,轉而拍拍小哥的肩膀:“小張同志,我代觀音菩薩給你特批,你一定會得償所願的。”
他點點頭,我戳戳他最粗的一條掌紋作為回應,聽說這條線叫長壽紋。
感受着稀碎樹葉落在眼皮上分隔出的陽光,迷蒙的睡意再次把我罩住。
不等我眯起眼睛打個盹,小哥就猝不及防地收緊五指,我來不及撤出的右手就被他順勢緊緊握在手裡,額發在風中交織成網,攏住我發散的思緒,隻把視線凝聚在他面上。
我清醒過來,笑着捏捏他食指,緊握的力道逐漸松下來,我伸長雙腿,望着樹枝交錯織就出來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