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居的内室點不起燈。今日睡前,孟是妝開了半扇窗,天幕中明月高懸,透進點兒“衆生平等”的皎潔顔色。老居仰躺着看去,孟是妝下巴尖瘦,蒼白得幾近透明,他蓦地兩眼一紅,攥住孟是妝的手。
“阿是……”
老居不知道該說什麼。
孟是妝表現得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太正常了。下山發生了什麼沒和他說,換藥時都不顯露痛苦,平靜得讓他害怕。
他的話出不了口,若有更大的不适,孟是妝也無能為力,就如往常一樣,起身去外間的竈台裡舀一碗溫水給他。孟是妝清楚老居的擔心,他很難和老居說自己現在的心境。
就像他從少時刻進面相裡的陰郁和怨恨,他說的每一句、做的每一個不服氣的動作,都無形中以這種不甚體面的方式消弭縛在他身上的情緒。此消彼長,郁氣從外被他吞進心裡,又被他發洩出去。
所以,他再怎麼憤懑,也确沒如心中所想,帶着素劍在山上串人。
而此時,他像個正在攢氣的牛皮,仿佛說一句都會漏氣,所以下意識地閉緊嘴巴。
孟是妝躺在老居身側,醞釀許久,還是那句話:“我沒事,已經好多了。”
老居伸手替他扯了扯被子,低低應了一聲。
孟是妝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恢複着。再幾天之後,他回到沒受傷時的狀态,夜間頻頻出屋。老居出去察看,孟是妝又隻是盤腿在院裡坐着,勸他,他說:“屋裡太悶,我出來透透氣。”
把老居哄走以後,孟是妝撥開面前已長到一人高的雜草。
密密麻麻的劃痕露出來,都是他記下山門開合的時間。牽機堂堂主還在世時,山上巡邏戒備并沒如今這樣松懈,對隻有幾歲孟是妝也很警惕。那時山門之上五十步處,還會派弟子站崗,不許孟是妝靠近。
看不見的地方,孟是妝隻能靠耳朵琢磨。
最開始的時候,他耐心不足,一年到頭零零碎碎畫幾十條杠,畫也畫不全,何談規律?後來畫全了,沒一條杠是重複的。于是他想,或許山門的機關,與開啟時間的長短無關。
直到牽機堂老堂主過世。
他抱劍在山上照例走了三個月,死灰複燃了這種笨拙的做法。千變萬化的玄機再尋不見,每十二道是如出一轍的輪回。他确信這和滴漏的時間一樣,否則十二道山門沒有不同,何以開門的時間有差别?
現在缺的,隻有閥門。
孟是妝閉上眼,上山時那個操縱開關的弟子心虛的表情,一掠而過。
夜風習習,他周遭的雜草微微晃動。孟是妝仰起頭,從雜草縫隙朝外眺望。雖說是在素劍山上,卻不是這座山峰的最高處,從這看去,山峰之上還有高峰,像是被山團團圍住。困在這裡,畢生都難得喘息。
孟是妝慢慢躺倒下去。
第二日,距孟是妝從樊裡莊回山正好一個月。
他在雜草堆裡醒來,站起身看,被踹倒的門躺在原地,可居無門可擋,他一眼看出守在外面的人還沒換崗。外頭的人和他對視一眼,皺了皺眉,又匆匆移開眼睛。
孟是妝繞回屋内。
夜間,他蹲在竈台下,把裡面樹枝燒後的黑灰往外扒拉,又挪開幾塊巴掌大的石頭,找出了藏在其中的一柄短劍,還有一柄斷刀。孟是妝從懷裡拿出一條舊腰帶,把右掌上敷了藥的舊布揭下來,和短劍一起,一根一根指頭地纏好。
可居外,兩個看守的弟子百無聊賴。
他們是紫金堂的人,臨時被仁信堂的師兄拉來頂崗的。巡邏的弟子一刻鐘前剛走過,想必不會有人看見他們偷懶,便商量一人一會兒靠在院牆下休息。
沒輪到休息的弟子也有些困倦,提着劍繞可居走起來,想驅散點困倦。
有一陣極輕的動靜被他捕捉到,他沒在意,以為是風。他拐過彎,突然發現地上多了一道黑影!沒等他轉頭或是拔劍,這道不知何時出現的鬼魅已經動了手——
一聲悶響,他的頭被一隻手扶着,軟軟地滑倒在地上。
而另一個看守的弟子在半夢半醒間,滑進了更深的睡眠。
子時。
第一道山門旁機關室的門,被人悄聲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