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從周一行四人,第二日拜别老扈,就要下山。
羅舜在素山堂裡揮霍情緒,恰好拎着酒晃悠到門邊,衆人見他裡衣外衣全沒系上,非常不見外地敞着吹風,草草一行禮,目不斜視地跑了。
柯從周猶豫着,眼神釘在地上,規規矩矩地行了弟子禮:“師叔。”他右臂還在作痛——那夜從“左劍”滴下淋漓不盡的血,除了張鈞,還有他的。
他在羅舜的暗示後去到練武場,被兩屋間過道傳來的動靜吸引,過去查探,就先被張鈞刺傷了手臂。他看不清人,雖知道對方絕不是羅舜,但驟然回想起數年前的深夜,羅舜說要殺了他的話,便什麼都顧不上想。
驚懼之下,他忽略對方拙劣的劍法,幾招後,張鈞被他打得棄劍,仗着過道狹窄,錯開劍死死抱住他,慌亂時,他又想起自己“清閑”的左手,這回抽出來的是品貌完整的“右劍”。電光火石間,他不清楚阮伉行說的話對他有沒有加持,劍訣養起的内息朝外磅礴一張,一記想必老扈都會驚豔的“縱橫波”便甩了出去。
然後,他才聽見對方喉嚨裡費力擠出:“孟、孟,你……”
在外對峙時,他三魂六魄都飛去漫山遍野鬼混的軀體,操縱眼珠子看了張鈞一眼。水波紋輕巧地蓋在皮肉上,實在不像是要命的傷,但讓人斷氣的,也是這一擊。
柯從周看着地面苦笑了一下。
羅舜這一課,确實厲害。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直起身,羅舜也在看他,道:“走罷。”
語氣很随意,像在說“滾吧”。
柯從周一口郁氣始終梗在心頭未散,也沒那麼缺心眼,側身便走,連句客套的“保重”也沒說。
山門“轟隆”地連響十二聲,送下了一批弟子。這驚天動地的聲音引得林木簌簌而動,鳥雀紛紛振翅離去。偶有一隻雀單調地叫着,在可居破舊的窗旁停下。
這片巴掌大的陰影在明媚的日光裡晃着,晃開了孟是妝的眼睛。
他兩眼酸澀,睜開又合上,卻沒流淚。
過了一會兒,窗上的陰影消失了,光靜靜罩了滿窗,孟是妝的眼睛好受了些,癡癡地盯着一處地方不動,然後,他的聽覺慢慢恢複,山門開啟的聲音傳入耳中,他辨别着,聽出是第八道的長短。
老居煮了一碗濃稠的小米粥,端進内室時,見孟是妝這副樣子,驚得手不住顫動,碗與勺彼此碰撞,發出一陣急促的悲鳴。好在孟是妝注意到動靜,輕輕轉了轉眼珠子。
神采攀上他的眼眸,老居從他眼睛裡看見了他恢複的生機。
老居小心翼翼疊起舊衣裳,把他的頭頸擡高,喂他吃了一碗粥。孟是妝收到老居垂落的視線,沒等老居先發問,嘗試着開口:“我,沒事……好多了。”
他的聲音萦繞在唇舌,别說老居,他自己也聽不清。
但老居明白孟是妝的意思,松了一口氣。
他和老扈都以為孟是妝的傷,至少也要修養兩三個月才能勉強下山。可不過幾日,孟是妝就開始下地,披着衣裳邊扶牆邊走。
老居想扶他,又勸:“阿是,你傷得很重,要好好休息。”
孟是妝聽了,就會走回床邊躺下。老居以為把他勸住了,半個月後,孟是妝卻已經開始我行我素地幹起活。煮粥熬藥時,老居叫他回去,他便立在竈台旁,沖老居笑,反叫老居回内室坐着。
老居這才明白過來,之前“聽勸”的時候,想必是真的體力不支。孟是妝現在脆得跟琉璃似的,老居沒法對他強硬,隻好寸步不離地守着。
可居裡現在全是“老弱病殘”,萬事靠老扈接濟。
老扈很忙。羅舜把孟是妝扔回可居,就沒再有動作,看來短期内是痛快了。别的堂主卻自發地派一二弟子來守,老扈孤軍奮戰,想不通這些人為什麼要站在羅舜身後。
仁信堂堂主來勸他,求他别節外生枝。面對老扈的質問,對方眼神躲閃:“扈師兄,你别管了。山上經不起一代傳一代地耗了,就讓掌門的仇在孟是妝身上結束吧。”
孟是妝的樣子,驚到的何止老扈?
讓這頭惡鬼繼續掙紮着,豈非重演舊事?他父親殺了一批人,羅舜翻身又殺了一批,難道現在袖手旁觀,等着孟是妝也翻身,再建另一個“一言堂”麼?
他們這一輩人,求過孟是妝的父親,求過羅舜,莫不成還要接着往下求,一次次把命從惡鬼手裡求出來?
老扈找不到同伴,忙着周旋。又不敢露面,放下東西就跑,孟是妝竟然也老老實實地收下,哪怕此次下山前,收東西也必要憤慨痛罵幾句,總而言之,每次都覺得自己拿得窩囊。
現在一句話也沒有了。
不止對老扈。對着老居,點頭發個簡陋的音,要不就是疲憊地笑笑,幾天講不了一句話。
老居夜間心焦難眠,翻來覆去許久,身旁的孟是妝便坐起來,低聲問他:“哪裡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