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晏清從店裡出來後，一直站在自己的黑色山地自行車旁靜待。
他望着街道邊一位正在翻攪爐子的老爺爺，不過片刻，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爆米花爐的蓋子瞬間被内部積攢的壓力沖開。刹那間，蔓延的白煙夾雜着米花的香味，撲鼻而來。
不在冬日，卻仿佛看見了雪花。
四處飛濺的爆米花們，猶如一片片清瑩秀澈的白雪，靜悄悄地落進了老人事先準備好的大布袋子裡。
老爺爺一邊吆喝着：“賣爆米花喽，新鮮出爐的爆米花！”
一邊又得騰出隻手裝袋收錢。
客人接踵而至，紅火的生意促使老爺爺幾乎變成了一條手忙腳亂的八爪魚，急得滿頭是汗。
忽然，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騎着小電動趕來，剛剛停好車，便撸起袖子開始幫忙：“爸，媽在家裡已經把晚飯做好了。您先回家吃飯，我來賣。”
“不用不用，我不餓，”老爺爺還嫌棄兒子礙手礙腳，“這爐子你又不會用，上次你嘣的爆米花狗都嫌，趕緊走趕緊走，别站在這裡擋路。”
“什麼叫狗都嫌，意思是您兒子我還不如狗了？”
“昂，我就這意思。”
“老先生，您也不能這麼說，”有客人看不下去了，替中年男子說話道，“您兒子多孝順啊，這剛下了班，又跑來替您的班，怎麼能說還不如狗呢？”
“我又沒說錯他，”老爺爺一邊系着爆米花袋子，一邊笑着對顧客們說，“犬子是開早餐店的，最擅長做狗不理包子。你們說，他賣的包子狗都不理，賣爆米花不也同樣嘛。”
“......”客人愣了片刻，大笑了起來，“老先生，您還挺幽默的呀。”
“哈哈哈哈哈。”
衆人都在笑着，而老爺爺的兒子也直接蹲在了爐子旁，開始搭手幫忙。攤子的氛圍其樂融融，吸引了更多的客人前來光顧。
傅晏清注視着他們父子二人的笑容，心髒仿佛被重石壓着。
......
蓦然，附近又傳來了兩三次微弱的抽泣聲，像是在哭。
傅晏清再度回眸看向了小賣鋪。
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見了一位女生。
穿着和他同樣的校服，劉海很厚，身材幹瘦，膚色極白，走起路來搖搖欲墜，看起來病怏怏的。
他有印象，這是他們班的邱桐，成績排名第四。
女生忽然擡眸，傅晏清便看見了她的眼淚。
他神色一愣。
不遠處，火爐“嘭”的一聲，再度作響。
炸碎了邱桐堅硬的外殼，眼眶裡的淚水像是斷了線般，接連掉落。
唯一糟糕的是，剛好又被她的同班同學傅晏清給看到了。
羞恥心像針紮般戳刺着她，心裡有一股聲音開始叫嚣。
他和那些男生是好朋友，他們是一夥的。
......
邱桐快速地偏過頭，錯開了和傅晏清相視的目光，背着書包跑回了家。
幸好爺爺今天和奶奶一起出了門，去參加親戚兒子的婚宴，沒有來接她。否則以她現在這副鬼樣子出現在爺爺面前，一定會讓他老人家擔心。
邱桐掏出鑰匙開門前，久久地站在大門外，用紙巾把浸濕的臉蛋擦了個幹淨。
進到家裡時，爸爸媽媽還沒回來。
弟弟昨天晚上的時候也說，今天下午放學要和朋友們一起踢球。
家裡現在隻有邱桐一個人。
她走進餐廳，從冰箱裡拿出了一袋牛奶和一塊面包，安靜地坐在沙發上享用晚餐。
隻是吃着吃着，眼睛還是酸酸的，控制不住流淚。
“沒出息......”邱桐嚼着面包，味同嚼蠟，“你哭什麼哭，他們說他們的，你隻需要做好你自己就行了......下次考試争取超過傅晏清，考全校第一，這才是你該專注去做的事。”
對，她就應該這樣。
讓那些不如她的人盡情笑去吧。
她沒有做錯，錯的人是他們。
她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邱桐提着書包進了卧室，開始寫老師布置的周末作業。
......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快到晚上八點的時候，邱桐聽見客廳有動靜。
聽腳步聲，應該是弟弟來了。
突然，她的屋門被人輕輕推開。
邱存探着頭，看到邱桐正在學習後，小聲地邀請道：“姐姐，我買了腸粉和蜜汁叉燒包，一起吃吧。”
邱桐搖了兩下手裡的筆，示意道：“我還沒寫完作業呢，而且我剛才也吃過面包了，你快去吃吧。”
“姐姐，”邱存忽然用着憂郁的語氣說，“我特意給你買的，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
邱桐眉毛輕挑，一眼看穿弟弟的苦肉計。
她笑意盈盈地放下了筆，從書包裡掏出了一大袋酸梅粉拿在手中，起身跟着弟弟走向餐廳。
“酸梅粉？”邱存意外道，“姐姐，現在爸爸都不喜歡吃酸的了，你怎麼又開始吃了？”
“爸爸不是不喜歡，”邱桐拆開袋子，分出了兩小包酸梅粉，準備和弟弟一起先嘗嘗：“爸爸是因為我們不喜歡吃，所以他才選擇不吃酸的。爺爺不是說過嗎，如果平時和其他的小朋友們遇到矛盾了，要記得退一步海闊天空。現在爸爸為了讓我們開心，已經退了一步，我們也要想辦法讓爸爸開心，這樣才對。”
三年級的小存存撓着腦袋，聽不太明白姐姐說的這些。
邱桐把酸梅粉倒進嘴裡，總感覺過去吃多了酸的，如今這些小零食在她看來，酸度根本不值一提。
“你沒看到爸爸最近吃飯都不怎麼放醋了嗎？喜歡吃醋的人突然不吃醋了，肯定是因為被醋傷到了。可醋隻是一種調味料，又不會惹爸爸難過，所以真正讓爸爸傷心的是我們。爸爸雖然嘴上不說，但他最近都不怎麼回爺爺奶奶家吃飯了，這不就是家裡出現了矛盾嗎？”
這次，邱存倒是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那怎麼做才能解決矛盾？”
忽然，家裡的大門處有鑰匙插孔的聲音。
“姐姐，爸媽好像回來了！”邱存說話悄悄的，莫名有種偷感。
邱桐把酸梅粉又塞給了弟弟兩小包，笑道：“一會兒看我眼色行事。”
......
邱星辰是和妻子蔣林茜一起回來的。
剛一進門，蔣林茜還在打電話聊手術方案，邱星辰則看到了兩個孩子正在餐廳吃飯。
他脫下了外套，盯着腸粉盒子打趣道：“存存，是你給你姐姐買的吧？”
邱存有些意外：“爸爸，你怎麼知道？”
邱星辰随口笑道：“你姐姐喜歡吃小鳳餅，還喜歡吃糕點一類的食物。你喜歡吃雲吞面，喜歡吃粉。你們姐弟倆的口味天差地别，不難猜。”
厲害啊。
不愧是爸爸。
小存存很佩服自己的爸爸。
忽然，邱桐又給弟弟使了個眼色，低聲道：“酸梅粉，倒進腸粉盒子裡。”
“......噢，”邱存照辦後，邱星辰詫異道，“你們倆在飯裡撒的什麼東西？”
“是酸梅粉，”邱存樂呵呵地邀請道，“爸爸說得對，在飯裡多加點醋，這樣拌着吃特别開胃，酸甜可口。爸爸，您也來嘗嘗。”
“嘗嘗吧，爸爸，”邱桐眨着眼，如小鹿般靈動又呆萌，“酸酸的，肯定是您以前沒吃過的口味。”
“......”
邱星辰下意識地落座，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沾有酸梅粉的腸粉，吃進口中慢慢咀嚼。
這份原本正常的腸粉，因為撒了些小零食，現在變得頗似黑暗料理，味道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
可邱星辰卻吃得津津有味。
兩個孩子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一臉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應。
過往因被家人嫌棄而産生的失落感，此時在他心中一掃而空。
邱存見爸爸很認可這道美食，自己也好奇地夾了一塊。結果才吃了一口，就被一種莫名的沙澀口感，逼得差點噴出來：“姐姐，這個拌得真是......真是太好吃了！”
邱桐聽聞，同樣冷靜地品嘗了一口。
......
等等，這是人間會有的食物嗎？
直沖天靈蓋般的難吃，邱桐覺得世間少有。
嘔。
邱桐緊閉住了眼睛，硬生生把美食咽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忽然，邱存捂着嘴笑個不停，“姐姐竟然也會上當。”
“？？”
邱桐又驚訝又想笑：“你竟然騙我？”
“是爸爸先騙我的。”邱存甩得一手好鍋，“要不是爸爸吃那麼香，我才不會上當。爸爸，您真的覺得好吃嗎？”
“好吃啊！”邱星辰笑道，“爸爸是真覺得好吃。”
邱存歎了口氣：“沒想到爸爸的口味，現在又變成喜歡吃苦的了。姐姐，要不然你幹脆再為了爸爸去買包苦梅粉得了。”
“為了我？”邱星辰不解地看着兒子。
“是啊，”邱存點點頭，說，“這是姐姐今天特意買給您的。”
邱星辰轉頭看向自己話少文靜的乖女兒，滿臉的不可思議。
他聽到女兒說：“爸爸，以後您在家裡不用忌口，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因為我和存存早就已經習慣吃酸的了，有時候不放醋還覺得缺點味道。隻是如果您去了爺爺奶奶家，做飯倒醋的時候，還是得注意一下用量。爺爺奶奶上了年紀，需要清淡飲食，不管是什麼調味料，都不能放太多。”
邱桐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卻宛如一泓秋水。
波瀾不驚，思慮周全。
邱星辰溫柔地揉了揉女兒的頭，又彈了兒子一個腦瓜崩。
他強忍着心酸的淚水，笑道：“你們放心，爸爸下次去你們爺爺奶奶家，一定會注意的。”
邱桐和邱存相視一笑，三人一起把黑暗腸粉搶着吃完了。
......
忽然，蔣林茜在卧室裡喊了一個人的名字。
邱什麼，不确定喊的是誰。
“邱桐！”
“......”
邱桐放下了筷子，愣神道：“媽媽是在叫我？”
邱存也聽了出來：“好像是的。”
“邱桐？過來！”蔣林茜提高了音量。
确定媽媽是在叫自己後，邱桐走進了爸媽的卧室。
每次媽媽有話要和她說的時候，都會這樣呼喚她的大名。
語氣不冷不熱，像是在醫院裡坐診叫号。
邱桐規規矩矩地站在屋子裡後，聽到媽媽的問話：“桐桐，你們班上學期是不是組織過春遊？”
春遊？
好端端的，媽媽怎麼會問起這件事？
邱桐雙手攥着睡裙，緊張地點了下頭。
“我再問你，當時你是不是和别的小朋友起沖突了？”蔣林茜蹙眉道，“要不是我今天在醫院裡碰見你的班主任，我都不知道你瞞着我這麼多事情。”
“......”
邱桐支支吾吾道：“我是參加過春遊，不過那天我沒有和其他人起沖突。隻是在表演節目的時候，我和班裡的同學意見不太統一，所以當時班主任就來幫我們調解了。”
“什麼沖突，還得班主任親自調解？”
邱桐低着頭，沉默不語。
蔣林茜見狀，歎道：“媽媽和爸爸平時工作忙，沒時間照顧你和存存，但是你和存存有什麼事，都可以主動告訴爸爸媽媽呀。你不能總是等着我和你爸爸開口去問。”
邱桐嗯了一聲，依舊是悶着不說話。
蔣林茜問了半天，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的女兒從小就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也怪她這個做媽媽的，沒有好好關心她的兩個孩子。
“算了，我也不問你了，”蔣林茜憂愁道，“不過桐桐，媽媽還是要叮囑你一句。太過獨來獨往，不是什麼好習慣。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可是隻把注意力放在親情上是不夠的，你還需要去體會友情的快樂，你得去做一個更完整的人。”
“......完整的人？”
邱桐怔愣道：“可是我現在有了你們，我就已經很快樂了，我不覺得自己不完整。”
蔣林茜淡淡一笑：“那你告訴媽媽，你今天為什麼要哭？”
“......”
媽媽怎麼會？
怎麼可能看出來？
她明明擦過眼淚，整理好情緒才回家的。
為什麼？
邱桐忽然緊張了起來：“我，我沒有。”
“你沒有？”蔣林茜看透了女兒的小心思，“你和存存都是我生的，你們兩個心裡在想什麼，我心裡明鏡似的。你現在告訴媽媽，你今天在學校裡是不是受欺負了？你放心，有爸爸媽媽在，沒人敢欺負你。還有春遊的事，你現在也告訴媽媽，聽話。”
邱桐聽着媽媽的話，淚珠子又快忍不住了。
“姐姐，”小存存突然也進了屋子裡，拉着邱桐的手，焦慮地問道，“有人在學校裡欺負你嗎，你告訴我是誰，我現在就去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
小存存今年才上三年級，個子還沒邱桐高，就想着要保護姐姐。
看到弟弟氣鼓鼓的樣子，像是一隻不高興的小河豚。
邱桐忽然流了淚，卻并不傷心。
她有一個好弟弟，那她無論如何也得當一個好姐姐。
讓她弟弟知道，她并不脆弱：“沒事的存存，姐姐不用你保護。”
邱桐說出了那段令她心塞的往事：“春遊那天，我們班在排練節目的時候，定的女主角是一位公主，男主角是一位王子。”
“公主人美心善，卻被困在高樓上面。每天隻能和一隻可憐的小狗作伴，哭着等待勇敢的王子前來營救。”
“當時有人認為，既然那隻狗不會說話，不如就讓邱桐去演。”
“什麼？”邱存聽着，氣得他小小的胸脯急速起伏，“竟然讓我姐姐去演狗？你的同學怎麼那麼壞！你肯定沒演吧姐姐，所以才會和同學發生争執。”
“我演了。”邱桐靜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