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吊起來的人跟滿桌的書頁瓶罐一并噼裡啪啦地摔到地上。在落地的時候,漆黑的藤蔓偷偷墊着袁景修的後腦勺,不過梁衡并沒看到。
他冷眼睨着嘔出一灘酸液的袁景修,一擡手,藤蔓又晃晃悠悠地勾着袁景修垂到他跟前。
“清醒了嗎?現在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了嗎。回話!”
袁景修視死如歸地抱住他,将臉死死嵌在梁衡胸膛,大喊道:“我不信!陛下不是因為顧及我叔父,而是真的認可我,對不對?”
“松開!”
“我不!除非你承認我說的是對的!”
梁衡一路艱難地拖着他坐到床上,袁景修還抱着他的腿不放。袁景修的下巴被捏起,他看着梁衡将擦手的手帕往地上一扔,對他說:
“那朕就告訴你,沒有袁承遠,你什麼都不是。廢物,你唯一的價值就是袁承遠的侄兒。沒有他,朕根本懶得看你一眼。”
底下的人好像碎了一樣,眼淚鼻涕一個勁往外湧,不斷地蹭到梁衡袍上。梁衡眼角青筋蹦了又蹦,不斷地告誡自己千萬要忍住這一腳,想象袁承遠把劍架自己脖子上,就冷靜下來了。
“吸溜、陛下不要抛棄我,我會有用的,我會證明自己的價值,陛下——”
梁衡居高臨下道:“就你?”
袁景修狠狠點了點頭,舌頭像打了結,磕磕巴巴道:“陛下你就讓我去吧,求你了!”
梁衡還是沒忍住一腳将人踹開。“朕看你最好死在彭泉。”
袁景修三步并作兩步爬了回來,流着眼淚笑道:“陛下答應了?吸溜。”
袁景修一邊将地上的東西收拾起來,擺回桌上,一邊摸着自己的頭,心裡還在納悶。
明明不是他扔的,為什麼還要他來收拾。不過他也不敢說就是了。
一轉頭,看見梁衡把那件髒兮兮的龍袍全脫了下來,就穿着裡衣站在床邊。
袁景修看着他雪白的裡衣,眼睛一下瞪大了,連忙捂着自己的臉,抱着地上的書放回桌上,一眼也不敢多看,匆匆跑了出去。
梁衡在床上坐了一會,胸中仍傳來心悸一般的悶痛。康德海進來時,聽見皇帝吩咐道:“去把陶常侍叫來。”
陶瑞謙穿着一身竹青的衣服來了。他來的時候皇帝的寝宮已經重新點上熏香,暖融嚴肅幹淨。
梁衡重新披上外袍,聽到他站在自己身邊,有些緊張地詢問道:
“陛下晚上還要辦公嗎,請讓微臣替陛下沏茶。”
梁衡剛放下筆,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說:“可以。”
他的動作細緻而溫柔,拈着竹茶匙,青葉輕輕撥入茶壺。纖細的手指在芽影水光上穿梭。
陶瑞謙手腕輕擡,将清泉一般的茶慢慢推到梁衡面前,一絲聲音也沒有,一點茶水也不濺。
梁衡本來沒抱什麼期望,他飲了一口,齒間茶香袅袅。茶葉清香中凜然雪意與松香撲面而來,茶水溫度剛好,暖融舒适。仿佛坐在峨眉山寺廟之上,于風推萬松中,細細烹煮一壺千年的雪。
“今年新下來的峨眉雪芽,不錯。”
“願以此茶為陛下解渴。”
峨眉雪芽是蜀地的茶,他話中之意自然也在這杯茶裡了。
“微臣來的時候,見到鎮厄将軍出去了,真是巧了。”陶瑞謙以手掩唇,笑道,“說起來,微臣見陛下第一眼還吓了一跳。原來陛下就是那一日聽臣奏琴的方兄。”
他話裡的兩個關鍵字直往梁衡腦子裡鑽,梁衡閉上眼,太陽穴附近被輕緩地揉捏,疲勞頓解。
“他來找我,是為了領兵平叛。”
陶瑞謙的聲音柔和地從他腦後傳來:“将軍為陛下分憂,下官欽佩。”
“不如你也一起去?你想法多,腦子轉得快。”
捏着梁衡額頭的手一下便僵住了。
梁衡淡淡道:“怎麼,你想做軍師,難道不肯上前線?消息一來一去有六日的誤差,不方便你想計策吧。”
“微臣、微臣身虛體弱,恐怕難以忍受長途行軍艱苦,怕是走不到半路便......”陶瑞謙愧疚一笑,瘋狂地思考着如何讓皇帝打消這個念頭。
梁衡飲了一口茶,不作他語。陶瑞謙自以為躲過一劫,誰料自己的手便被皇帝攥住。
“陛、陛下。”
陶瑞謙想起剛才奪門而出的袁景修,又想到皇帝深夜叫他來此,難道——
出頭之日近在眼前,也、也不是不行。陶瑞謙向來是能屈能彎的。
他的手慢慢失卻了力度,柔軟得像一床柳絮。陶瑞謙垂下頭,輕聲道:“......微臣願長留陛下身邊。”
梁衡眼中的笑意卻冷了。
“朕隻想告訴你,你沒必要一直在朕眼前晃你這雙手。”
下一秒,陶瑞謙就被推得踉跄一步。
“好好做你的事。功勞夠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便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