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康德海方才私下裡偷偷說的話。
“陛下心情不太好,您可别在他面前提貴妃娘娘。陛下近來收了一個新寵,您記得注意着些,别犯了陛下的忌諱。”
身上的鞭傷還皮翻肉綻地淌着血,跟新朝服的面料浸在一起。袁景修知道,等血幹了結成痂,再揭開時必定苦痛難忍。
宮中。
梁衡剛撣去裘服上的雪,就摸到了一雙寒冷的手。
小七側身躺着,臉上朦胧地籠着一層微黃的暖光,眼睛一直緊緊地跟着梁衡。
梁衡垂着眼坐在他身邊,身上一沉,圍過來一件赤紅的外衣以及一雙手。小七輕聲問道:“陛下如今怎麼不穿紅衣了?”
聽到這句話,梁衡驟然捏緊他的手,确認小七眼中的疑惑足夠真切。
“你......”梁衡喉嚨無意識地滾動兩下,終是沒往下說。
一吻結束,梁衡捏着他肩頭的酡紅,瞧見上面三朵墨梅。他看着小七半阖的眼和微張的唇,輕聲道:“朕命人清出了一處宮殿,你住過去,平日也自在些,能四處走走。”
小七還咬着他的下巴,沒聽清梁衡的意思。良久,他盯着梁衡漆黑的眼睛,說:“陛下會來嗎?你不在的話,我睡不着覺。”
梁衡将手穿過他指尖的縫隙,緊緊扣住,柔聲道:“朕讓人多給你送些遺夢香,你喜歡它的味道。”
小七靜靜地靠着他,兩人都沒有說話,安靜地度過了一段時間。
小七撫摸着梁衡左手上的握劍的繭,一個個數過,問道:“陛下什麼時候學會用左手使劍,我從前怎麼不知道。”
“從前嗎。”梁衡支着一隻眼睛,看着躍動的火星,似乎沉在一片溫暖的湖水中,聲音也輕了。
“從前朕瞞着你的事情有很多,你會怪朕嗎?”
梁衡低頭看見他眼窩處的陰影,是那麼熟悉,連弧度也沒變。他的睫毛又投下一片扇形的影子,微微顫着。
“我不怪你。一定是我從前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夠好,讓你覺得不安心。”
梁衡食指抵住他的唇瓣,不允許他繼續往下說。然而他自己卻歎出一口氣,自顧自說道:“有些東西太過醜惡,我不想讓你看見。我曾經以為能一直瞞下去。”
他摸着小七腦後鼓起的硬骨,松了手。
如果不是這番突如其來的變故,或許他真的會選擇将這個形象一直維持下去,一輩子也不會暴露。
但偏偏這個人,就是他所有計劃中唯一的一個算不準的變數,動不得,舍不掉,輕輕一碰便全盤崩塌。
他長久地凝視着小七順從垂落的長發,忽然顫抖而急劇地呼吸着。
“我隻是......有些想你了。”
懷中人兀自笑着,顯得有些疑惑。“陛下,你在說什麼?我明明一直在這裡。”
“陛下,你到底想要什麼?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分不清。”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梁衡安撫道:“那就不想了,好不好?從前的事情,都忘了吧,記不清就不要再想了。”
他頭痛欲裂,捂着頭和臉,像要把自己捏碎一樣用力:“不、我不要忘,也不想忘。你抱抱我好不好?理玉,你抱抱我。”
他攥着梁衡的衣角,像溺水之人最後的浮木。他的手指卻被一根一根掰開,力道之大,幾乎将他的指骨折斷。
梁衡極冷靜地問道:“我是誰?”
“理玉。你是理玉。我知道你是。”那人又撲了過來,緊抱着他的腿,“如今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覺得幸福極了。以後也一直這樣就好了。”
一根極細的蛛絲上懸挂着一顆糖,他卻拼盡全力爬在上面。隻需要輕輕吹出一口氣,他就會輕而易舉地掉入永恒黑暗的美夢中沉睡不醒。
“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他。”
地上的人一僵,臉又貼了過來,慘烈一笑:“我不信。理玉,你隻是不想承認,是不是?你怪我花了這麼久才把你認出來......”
他已經死了,從來也不曾存在過,你為什麼總是抱着一個虛幻的影像不肯放手?
梁衡本想這麼說,剛吐出一個字,卻被他搖搖欲墜的眼神全部噎了回去,心中有股憋屈的火亂竄。
他蹲了下來,平視着面前人的眼睛,輕聲道:“他喜歡你,他對你很好,不會像我一樣折磨你,是不是?”
“喜歡我......他......喜歡我?”
地上的人呆呆的,話也不會說了,眼睛裡卻冒出疑似粉紅色的泡泡,又暈又眩。
梁衡将人安安穩穩地摟到床上,臉貼着臉,放下了帷幔。
“他一定很喜歡你。不如,你跟我說說他的事。”
他一遍一遍地說:
“他一定是喜歡你,才肯讓你睡在床上。你有看他讓其他人也這樣睡過麼?”
“嗯。他還肯照顧你的馬,你沒聽過愛屋及烏麼?”
“他在你生辰時送了一隻小豬陶像?不是,那個東西真的是珍稀的古物,他廢了很多心思才找來的,誰知道你不喜歡。好好好,總之就是喜歡你才送的。”
即使在一片黑暗中,梁衡似乎也能看見他亮閃閃的眼睛和通紅的鼻尖。枕邊人撲哧一笑,呼出的熱氣雀躍地貼在梁衡下巴上。
“理玉呢,他害怕打雷,每次下雨天都不敢一個人睡。”
梁衡呵地笑了一聲,漫不經心道:“那他定是虧心事做多了。”
“嘶——你别掐我。我不說了,聽你說,可以了吧,滿意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