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景修昨晚一回到帳中,倒頭就睡了,連甲也未曾脫,哪裡還記得什麼熏香。他懊惱地撓了撓脖子,說:“真忘了。微臣早上醒來的時候,地上爬着一條這麼大的毛毛蟲,可吓人了。”
他誇張地比着小臂的長度。
梁衡搖搖頭:“你連巨熊都能獵來,還怕這些小蟲子?”
“那怎麼一樣。遇到猛獸的話,微臣跟它搏鬥就是了。可是那些小蟲子,要是鑽了微臣的耳朵,想想都要發抖。對了陛下,今日可要跟微臣一起進林中狩獵?昨日微臣都尋不到陛下的影子。”
本來梁衡還覺得這提議不錯,他想起袁承遠,拉弓的念頭一下就打消了。
“走一圈?”
袁景修點點頭,上了馬。他本想着梁衡也找來一匹馬,兩人一塊騎一段路。誰知道皇帝下一刻便拉起他馬的缰繩。
“陛下!”他緊張慌亂極了。
梁衡若無其事地笑笑:“怎麼,朕給你牽馬你還不樂意?旁人想求也求不來。”
袁景修想起從前在隴州時的日子,恍惚間又覺得他的大哥一點也沒變。
想通後,心也安下來了,便由着梁衡牽着缰繩慢慢地走。他騎在馬上,兀自說開了:“陛下,這皇室圍場也不過如此嘛,小的很。微臣騎馬跑了一會便繞遍了。真不如隴州的草原,跑個三天三夜也看不到盡頭,那樣才過瘾。對了,微臣可沒忘記陛下交代微臣的事情。陛下放心,微臣都巡視好幾回了,這圍場安全得很,一點異常都沒有。”
皇帝心不在焉地點頭:“那便好。”
他遙遙望過水面,心中卻盤算着讓袁承遠的兵馬駐紮得再近些。兵是皇帝私下吩咐袁承遠帶過來的,隻有幾個親信的将領知道。如今就駐紮一水之隔的對岸,藏在深林中。
水面平靜極了,今天天氣也不錯,一切都很好。梁衡卻疑心風波已經近了。
刺客大概率隻有一小支人馬,若是再多,他們就會陷入危險。此刻就需要袁承遠的這支軍隊襄助。在盡可能全面的考慮之下,将未知數都掌握在自己手裡,他倒是不認為會出什麼特别大的岔子。
兩人靠在水邊坐了下來,梁衡挨了他一下,說道:“哎,朕還沒問你,帶兵的感覺怎麼樣?”
袁景修直倒在柔軟的草坪上,呼出一口氣:“陛下交給微臣的那支護衛的隊伍,微臣已經記住他們的名字了。”他折起一根草,轉過頭來看着梁衡說:“陛下你知道麼,裡面有個特别矮的人,鬼主意卻多的很。難怪他們南人都長得矮小,微臣看是全長心眼子去了。”
“小聰明罷了,不是将才。”
袁景修笑眯眯的:“那陛下覺得什麼人适合當将軍呢。”
他心裡想了什麼,梁衡一猜便猜到了。但是這個問題卻讓他陷入長久的沉默,最後說出兩個字:“忠誠。”
袁景修眼睛微睜:“那自然是要的。那其他呢?比如說智謀、兵法、身手——”
“将之五德,不過是智、信、仁、勇、嚴。不忠之将,即便再勇毅果斷,智謀過人,朕也不會用,更不會托付信任。”
袁景修點點頭:“好吧,微臣知道了。”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臉,梁衡忽然起了興趣,針對袁景修這個人。他突然好奇袁景修為何一直執着于想當将軍,于是便問道:“你初次拿起劍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微臣小的時候,叔父教微臣學劍,說男兒手中有劍,心中才不會迷茫。微臣隻覺得會使劍很帥氣,便一直學了下去,誰知道還真有些天分。長大後也跟着叔父從軍。那時候倒是沒想什麼,隻是順其自然。”
他忽然抱着梁衡的手臂,定定地看着他。
“那時候大哥救了我,我便發誓要變得更強,直到站在你的身邊。”他笑了一聲,眼睛也亮了,恍如水面上的粼光,“如今大哥做了皇帝,我也隻好努力當個将軍了。”
他似乎永遠也不會迷茫,隻要朝着心中的目标而去。他眼中的執着是一往無前的熱切,同樣也能刺傷旁人。
“陛下拿劍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梁衡腦中想起一些不那麼令人高興的記憶,如同水面上掠過的飛鳥。
“我的父親嘲笑我舉不起劍。我那麼用功地練習揮劍,他也從不正眼看我。即便他如今已經不在了,我也想要他在地底下好好看着,承認他是錯的。”
他對着虛無的空氣自嘲地苦笑着:“但是如今我發現,父親、父親他可能是對的。”
“有時候不得不做一些選擇的時候,我倒羨慕你的純粹。”
袁景修緊緊地抱着他,将臉貼在他肩膀上。
“叔父總說人要知道取舍。我不懂這些,但是當皇帝一定要比旁人難得多,要考慮的也更多。無論大哥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我會一直在大哥身邊。”
他的心跳響在梁衡的體内。梁衡捂着那顆滾燙的心髒,最後一絲猶豫也煙消雲散。連帶着那些柔軟的、微妙的情感,也被按捺在灰燼之下,将之徹底封存。
“朕是大燕的皇帝,會做該做的事。”
他仍感受着熾熱的體溫,心中的劍刃已然結出冷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