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容說:“長樂、長樂……我是長樂宮的公主,生于斯長于斯。我走不了了。但是你不一樣,你本來都已經逃出去了,對不對?”
方峤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隻看見高容的笑漸漸斂起:“我原先也是恨你的。方峤,你是重情義的人,心裡必定也不好受。”
方峤低聲道:“殿下......”
高容忽然道:“你知道麼,我一直記得在紫陳山的那一天。”
方峤點了點頭,想起往事,也跟着笑了:“可把大家吓壞了。那時候殿下才這麼高一點,就敢去馴最烈的那匹馬。殿下以後騎馬的時候,可不要再拿匕首紮馬脖子了。”
高容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往事總是讓人愉悅而輕快,連帶着眼睛中都充滿了飄渺的憧憬。
“從那以後,我就覺得皇宮實在是太小了。與廣闊的天下相比,小得竟像一隻難以忍受的鳥籠。方峤,你不應該被困在這裡,也許——你能代替我出去看一看。”
馬車在寂靜的夜中駛得遠了。
高容看着那漸小的影子,聲音像泉一樣冰。
“但願你不要回來妨礙我。”
她身後的長樂宮,漆黑得像一隻怪物。
馬車的颠簸實在不比那漫長的路途更讓人難以忍受。在密不透風的車廂中,方峤捏着那隻精巧的木盒,心中計算着外面路過的景色。
這一路上都安靜得很。在車夫壓低聲音的呼聲後,馬車應聲而停。
毫無預期,熟悉的景物驚悚地撞入方峤眼中,他完全錯亂了,并且不可置信。
馬車夫又瞧了一眼,這地方陰森得讓他脖子微微發涼,但他仍恭誠地解釋道:“沒走錯,上頭吩咐的就是這裡。”
方峤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一片潮濕的梧桐葉抓住了他的臉。
最初的觸覺是眼睛和口鼻上覆蓋着的布,潮濕且陰冷。
方峤知道自己在哪,因為他嗅到極淺淡的檀香以及龍腦香的氣味,還夾雜着微不可聞的桃花香。無論氣味有多麼凜冽張揚,在緊鎖的殿宇中被日歲消磨得隻剩一分,恍若舊日之溫存。
龍腦有醒神之效,此香卻名為南朝遺夢。
他的思緒很快就脫離了茫然,很遺憾,是在被扼住喉嚨撞上桌案上的時候。
一個方圓的物什滾落到地面,砸出空蕩的回響。即便方峤看不見,他也知道那是一個小巧的銅熏香爐,連上面的刻損他都能描摹得一清二楚。
方峤忍受着太陽穴突起的疼痛以及不間斷的耳鳴,他居然還有閑心去想,即便現在他臉上的布被揭下,他也絲毫看不清,因為他的眼睛已經漸漸充斥着黑白的噪點。
冷硬的壓力幾乎将他的肩胛骨擠碎,他整個人被嵌合成一種非自然的形狀,更不必說那雙手還在緊扼着。
很難想象這種力道屬于人類,或許是什麼别的生物。
方峤聽見骨縫中傳出的瀕臨破碎的吱響,以及一道清晰明顯的、強勁的心跳。
——這幾乎跟他自己的搏動重疊在一起,以至于他一開始便忽略了。
即使是方峤也很難在這種四肢受限的情況下反擊,不過,畢竟是方峤。所以他抓住了那雙手臂,積蓄力量的手肘準确地襲向身後。
他脫身了。
黑布落下的時候他看見一面銅鏡。然而下一秒,鏡面應聲碎裂。他隻來得及在蜘蛛般的裂紋中瞥見自己跌落的身影。
他疑心自己在馬車中中的迷藥還沒消散,不然此刻身體為何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腦中卻仍回想着緩緩垂下的長發。
恍如夢中。
方峤懶得說什麼不要、放開我之類的話,那樣會顯得他格外驚慌失措。所以他在一個冰涼的吻落在後頸之後,歎了一口氣,說:
“你回來了。”
他感到有什麼摸向他腰間,而且還在繼續往下。方峤口舌發澀,他幹澀地笑了一聲:“這樣不太好吧。”
腰間一空,緊接着一把匕首就貼在他臉上。方峤從那雪亮的刀面上看見自己無奈的眼睛。
這明明是我的匕首,你若想要,給你也不是不行。
方峤本想這麼說的,但是最後他隻想說一句,能不能讓我看一眼。
至少在死前。
一道輕柔的氣聲卻比匕首更快貼近方峤的脖頸,像爬行的蛇一樣鑽進耳中。
那個聲音說,你以為你真能走得了?
他沉浸在一片冷香之中,思緒卻沉淪不清。很快,便因缺氧看不清那一方緩緩垂落的白色衣角。
霧氣好像更重了。
方峤陷入徹底昏迷之前,心裡在想明日東宮門外,梧桐葉上結滿的露水是什麼模樣。
霧氣之中,馬車已經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而池邊早已散開了一點淺淡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