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不讓我過來,說是打擾陛下休息,但是我偷偷溜來了。陛下才出麟元殿就昏倒了,大家都吓了一跳!”
梁衡揉了揉刺痛的額角,右眼仍是模糊不清。
自他在梁衡軀殼上醒來那日開始,他的眼睛就有一種隐約灼痛感,隻是沒想到如今已經這麼嚴重,尚能感光,但幾乎失去視力。不知道是梁衡的舊疾,抑或是天道對他奪人身軀的報應。
袁景修看他目光怅然落在右手的扳指,關切道:“陛下怎麼了?是不是還有哪不舒服?”
“無事。”他并不想讓旁人知道自己右眼的事情。
梁衡很久沒有被人用這麼擔憂的目光注視過了,一時有些不适應,聽見袁景修就繼續念叨,聲音裡的關切濃郁得化也化不開。
“說起來,大哥向來身體強健,拉開十石的強弓也不在話下,怎麼會無緣無故暈倒呢?禦醫說是今日憂思過甚,郁結于心所緻。”
袁景修拉着他的左手搖晃,緊張地竊語道:“現在外面都在傳,陛下是被邪術所害。昨天所有人都看見那個女人行為古怪了。”
梁衡将手抽開,力道之大吓了袁景修一跳。梁衡冷淡地說:“這種謠言不必再傳。”
袁景修沒想到他這麼維護靖妃,明明才不過一月,兩人之間的感情就已經突飛猛進了?原本他也不信什麼歪門邪說,但自打親眼瞧見了詭異的邪物,現下倒有幾分信以為真了。
莫不是,那女人給梁衡下了什麼迷藥。袁景修若有所思。
梁衡看着這小子突然沉思的模樣,想起來問他一句:“朕還沒問你傷得如何?”
他又想起昨夜袁景修拼命護在他身前的模樣,細說起來,袁景修身上的外傷必是比他多上不少。不過現在看他像個沒事人一樣活蹦亂跳,想來也并無大礙。
隻是不由得感到困惑。因為他不是梁衡,不知道這份情誼的由來。有那麼一瞬間他陰暗地想過,若有朝一日袁景修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會露出什麼表情。
“這算什麼!”眼前人笑眼彎彎,站起來從左到右轉了一圈,然後又湊到他床前懷念道:“還不如之前在邙山的時候傷得厲害。大哥,你還記得嗎。那天你打死兩隻那麼大的白鬃惡虎。要是沒有大哥,我早就被那兩隻畜生吃了。”
“我一直記得大哥對我的救命之恩。叔父也常說,救命之恩,呃……當湧泉相報!總之,我會記住的。”
眼看着袁景修急得都快賭咒發誓了,梁衡一時哭笑不得,溫聲道:“好了,從前的事不必再提。”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梁衡尋個由頭把他打發出去了。袁景修剛高高興興走了,紫衣服的太監轉進來,朝皇帝行禮:
“陛下。”
皇帝撐着靠枕坐起,太監連忙來扶。梁衡說:“朕記得你是從前服侍過齊國皇帝,皇帝寝宮是什麼人都可以闖進來的?”
話是這麼說,他其實再清楚不過了。在身為高宣的時候,自打他有記憶起,父皇的身邊就有這麼一個人。誰也不知道他年歲幾何,他看着像四十歲的中年人,須發卻全白。
有一次他偷偷問高炎。那時候高炎還維持着一個慈父的形态,也搖搖頭,說不清這太監的來曆。隻是隐約覺得這太監身上籠罩着莫名的氣氛。
紫衣太監連忙告罪:“陛下,奴才看着小将軍跟陛下素有交情,又心急如焚,才……”
梁衡忌憚他成謎的身份,暫時按下不表。待日後有機會,把這太監換掉便是了。
皇帝問:“你叫什麼名字?”
太監恭敬地回答道:“陛下,奴才康德海。”
康德海。
梁衡念過這個名字,将怪異感抛之腦後,轉而問道:“現在情況怎麼樣?”
康德海微微笑道:“陛下問的可是靖妃?現在群情激憤,揚言要處死靖妃的人不計其數。”
不消他說,隻看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梁衡便猜到裡面寫的是什麼内容了。他昨日掏心掏肺的臣子,如今又要取他姐姐的性命了。
皇帝沉吟片刻,提到:“朕若說靖妃是為救朕性命,這個理由如何?”
康德海搖了搖頭,直言:“不可也。”
梁衡便默然,待他繼續往下說。
“靖妃之禍,全在于那隻‘祟’。它越是兇險,被威脅的臣民就越恐懼。自然,恐懼也能扭變為憤恨。”
“祟?那是什麼?”
“奴才認得,傳言那是一種極其兇煞的生物,惟由早年夭亡、盛年暴斃的君王的怨氣凝結而成。一般邪物已經棘手難辦,陛下,那可是帝王之氣啊,其兇煞可想而知。靖妃如此激動,想來也是将其錯認成某人罷了。”
梁衡知道那是一隻未成形的“祟”,他知道那是誰,卻不可言明。隻是當他看向康德海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康德海什麼都知道。
他并不抱有任何愧疚,連被奪取江山和親人的憤恨也在昨天消散了。眼下為了姐姐,這兇獸必死無疑。
皇帝又說道:“隻是不知昨夜那兇獸逃去何處。”
康德海微微颔首:“‘祟’從來隻對奪位之人仇恨在心,既伺機報複,并不會跑得太遠。它必定蟄伏在京城附近一個隐秘的所在了。”
要隐秘,少無人蹤,才能遮掩它龐大的體型。同時還要方便襲擊皇宮。
要滿足這個條件的隻有一個地方。
紫陳山。
紫陳山位于宮城之北,極靠近重華門。憑借地勢之利和蔥郁的林木,可以達成這幾個條件。也因此,紫陳山是舊時巡龍衛駐營及訓練之所。
康德海補充道:“‘祟’陰邪霸道,捉拿之人必須精通武藝,全無懼意,懷着必死之心,方有可能成功。”
他見皇帝眼底漸冷,又拱手道:“陛下心中已有人選?”
梁衡遮蓋在薄被下的手攥得很緊,幾乎将木條攥裂。他閉上眼,齒關寒意陣陣,呼嘯而來的風幾乎将他整個人壓毀,唇齒間纏繞着一個吐不出來的名字。愛與恨泥沙俱下,終歸平靜。
他掩去眼底戚然,搖頭道:“不,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