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時姥爺說他找了個喂雞的活,一天一百三,一天喂個兩三頓。李亞茹就覺着這聽起來還算是個輕松活。
遠遠聽見公雞的嚎鳴聲,尋聲走去,一個裁闆房裡全是大紅冠子的雞,拿一米高的鐵絲網圍起來,鐵絲網邊上留下個兩米寬的過道。過道靠牆處堆起兩米高的飼料袋子。飼料袋子和鐵絲網之間隻留下個半米寬的過道供飼養人行走。我想往裡去,還沒跨進半步,隻看到陽光裡細密的飛塵——十來隻雞的翅膀一扇,這灰塵直從門裡往外邊撲來,全是雞糞的味道。
“裡頭不要進去!蹚土洞!”姥爺隔了老遠地喊。
這些蘆花雞要是能在這大院的草叢裡找蟲子吃,倒是也自在。李亞茹轉來轉去,撇了一根帶葉子的樹枝,預備往雞圈裡撂。枝子還沒落地,驚起了一堆公雞,它們撲騰着翅膀跳起來,雞毛、幹土、枯葉渣子一齊飛在空氣裡,呈橢圓狀,逐漸膨脹,朝李亞茹挨過來。吓得我立馬跳開,往雞棚外驚跑出去。
“雞要是能自己找嘀吃就好咧。”
“這麼多雞,咋麼都吆回去?”“咕咕咯咯”,聒噪不安,大驚小叫,管這一群雞,跟管那一個班的娃娃,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去怪大咧麼。”
“都三公斤咧,說嘀村上給部隊上訓練嘀人養哈嘀。炮兵也有,步兵也有,部隊上嘀人吃咧,就給送上去。不吃咧,我們就繼續養哈。”
“看去南傍個棚比北傍個棚裡雞多。”
“這傍個有八百多隻,那傍個有七百多隻。”姥爺去改袋子,改開了,把一袋飼料分裝成三份,分别背去雞圈裡。“亞茹子,這些圈你都不要跑到裡頭去!有‘普洛斯杆菌’嗫。你就到院子裡轉轉。”
“‘普洛斯杆菌’是個啥?”
“人得上這個病,腰疼腿疼,就乏死咧。我們進咧進,我們老咧,你還尕嘀嗫。”為什麼老人都會有這種想法?有時候李亞茹也活夠了,如果活着是為了受欺辱,或者不停地勞作,我總想死。以前的我會很認真地觀察這個世界,并從專注中獲取快樂。打紛繁中回來,我似乎再無法心無旁骛地集中注意力了。至于“普洛斯杆菌”是什麼,沒有确切的科學依據,大概率是一種禽類傳染病,也不真的叫這個名字,姥爺信口胡謅的。但姥爺的關切之情,總是真實的。
第二天早飯時,大白貓叼着一根一米長的藍繩子,撒着歡跑到飯桌跟前。這可把我們給逗笑了,這貓兒怎麼狗裡狗氣的。
姥爺照常去喂雞。
一些公雞被從裁闆房的小門裡放了出來,放進了有圍牆的草場。
鄉上書記和各村的好些農家來了,事先約好的,一起來捉雞。聽姥爺說是付了錢,捉回去自家養。圈裡有很多人,和很多雞。有的人靠近了,抓住黑尾巴,往花翅膀上一抱,或者将兩隻翅膀一提,就捉住一隻。多是女人如此捉。有的雞會跳着跑起來不讓勾,有的就會被勾過來。被勾過來的,連着大腿根提起來,撲棱兩下翅膀,便安靜了。把兩隻腳綁在一起,扔在三輪車鬥裡,就能安全拉回去。多是男人如此捉。
姥爺已經去了另一處棚了,接着水管子往大桶裡裝水。養雞也是有學問的,大桶裡的水接了一根十米長的水管,橫直懸在雞圈一米高處,每隔一段,還有細小的軟管,把水流引進喝水的盆裡。
山丘上的風滾草一團團,天山上的雲彩也一團團。看到牛,我就想起了牛排——還是不要想了……
天越來越熱了,尤其是中午,貓兒都在地上躺展了。
龔晨晨一個讀四年級的小娃娃,穿個小粉半截袖,竟然下了她曾經泡在小溪裡的小粉自行車,跑到牛頭跟前去,想要摸一摸大黃牛。大黃牛不僅沒有往前去,反而低下頭來,開始小心翼翼地倒退,撂了幾個嘎子,被龔晨晨追得繞着圈地跑。那麼好大一頭牛,和一個小娃娃。
“姐,我覺得我力氣很大,竟然還拽不動一頭小牛!我都拽得動大牛!”那是大牛心中有分寸。
人的心中有恐懼,多半不是不好的事情真的會發生,而是自己吓自己。來地裡的路上有兩隻大狗,每次經過時都狂吠,李亞茹總會提前預備着,繞得遠遠的。但龔晨晨竟将小車騎過去,狗高興得上蹿下跳,直搖尾巴。好的壞的,惡的善的,危險的安全的,約定俗成的釋義反倒成了一種禁锢。
剛剛來時,我們瞧見農人在割草,這會兒天都快黑了,經過原路,還能聽見打草機的聲音。柳樹叢散發着悠然而沉穩的苦味兒,枝葉繁茂的圓滾滾樹叢裡有成千上百隻的麻雀築窩,鬧鬧哄哄,好不熱鬧。
又經過了狗群,“小黑,你再叫我!我是你的接生婆,你都不認我了!”龔晨晨對着狗叫嚣。
“這就是冬天牛家那個尕狗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