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要強天天打工的是姥爺,嬉皮笑臉時時偷懶的也是姥爺。
下午四點多,我午覺睡得迷迷糊糊,姥姥叫我起來把鞋子洗了。這幾天往地裡跑,雪白的鞋子糊得全是土。“趕緊洗掉,明個就幹咧,不然坐到車上都是人,人家看見笑話嗫。”
刷子也不剩多少些毛了,勉強還能用。我一個人蹲在老院裡刷完鞋,回屋時,姥姥、姥爺一個也不在。到處找了找,沒有人。是去地上了麼?但是小紅車還在。是去遊門了麼?但是殷家門口的陰涼處一個人也沒有。去哪裡了?我想等一會兒就回來了。等了會子,有半小時了,還是沒有人回來。隻有個收廢品的拿着喇叭在外面吼吼。
這次回來,我還沒有到白山下的草甸上去過,那邊有水有草,空氣來說相對濕潤。
穿着姥姥給找的小布鞋,我便往東去。走到小姨家老屋門口時,瞧見兩個大鏟車已經在戈壁石子路上挖出了三道目測長五米寬三米深的大坑,散土和石頭被成堆地翻開到地面上,像是大地被割裂的血肉。看着這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沒什麼變化的小路,成如今這般模樣,傷筋動骨,怪駭人的。
我從南邊繞道過來,聽到溪水叮咚的聲音時,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濕潤氣息。
經過了一棵老桑葚樹。我讀小學時,老桑葚樹便是這副樣子,有近二十年過去了,它依舊是這副樣子。樹幹粗笨而低矮,向四面八方盤錯開來,桑葉森綠,長勢茂盛,碩果累累——這時候從桑葉間已經可以看到非常多紫的、紅的、綠的桑葚了。
童年時,我和村裡的孩子們,一放暑假就最愛攀這棵桑葚樹。這棵老樹并不算得高,它的主幹隻有一米,正好那一米的主幹下面又有一個矮牆頭,孩子們爬上矮牆頭,再快速地爬到主副幹的交叉處,在盤錯的粗枝上找到落腳處,也可以順着枝幹一點點往上爬去。那時候,我隻能羨慕地看着他們爬高,自己卻不敢上去。我們心中似乎都有個不成文的規章,就覺着越是爬的高的,采摘到的桑葚就越多,越甜,越新鮮。
那時候我總以家鄉的東西為傲,不管是瓜果蔬菜,還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家鄉的就是最好的。
如今遊學數年,再回到那棵老桑葚樹下,摘幾顆紫色的果實吃進嘴裡,吃出的是一種未經加工的酸澀味道。果實顆粒不大不小,也沒有誰專門地嫁接、殺蟲、看護,全憑着不遠處的自流泉水自生自長。誰家的園子誰家按時澆水,隻為收園裡的青草,老桑葚樹也憑此開花結果,年年如一。這老桑葚樹的果實供來往的行人解渴,隻不過這時,圍繞着它的小孩們,都長大了。黑紫的果子落了一地,落在了青草葉上,染得青草叢裡盡是星星點點的黑紫。而一樹濃稠的桑葚,樹上隻有些眼尖的鳥兒們在枝幹間跳來跳去,銜果實來吃。
耳邊還充斥着挖掘機挖地“轟隆轟隆”的聲音。我沒有在老桑葚樹下有過多的停留,繼續往東去,離這“轟隆轟隆”的煩嚷聲越來越遠。我的腦海裡再次出現大地開裂的模樣,我想,發展必定伴随着割裂,再重組。
很快,我來到了白山群山間的一個湖畔,這裡水草豐美,溪流遍地。湖畔上有成片成片的薄荷草,使得這一帶的空氣愈加清新、淩冽起來。薄荷草旁邊還零零散散生得一些荞麥,已經結出了一簇簇粉色的花骨朵,着實俏皮可愛。
太陽被烏雲遮住了,整個天空已經陰沉了起來。到了山腳下,就算之前從沒想過要爬山,這時卻生出一種難以抑制的沖動,想山上有涼風,更可将田地美景盡收眼底,于是情不自禁地往山坡走去。
直到登上山頂,躺平在白色石面上,閉上眼睛,任清風吹拂。褲腿、衣角在風裡飄,皮膚又涼快又舒爽,我的心中有種輕飄飄的自在。休息會子,睜開眼睛,一轉過頭,會驚喜地發現自己躺着也要比地平線更高。我仿佛是在離天空最近的位置,身邊是寬厚的雲層,廣闊的清與混。
待我回來時,姥姥已經把從鄰居家擇來的包包菜苗兒都栽在了菜園空隙處,正提着小紅桶給苗兒一個一個澆水。竈火上鍋裡的水也開了,姥姥又趕忙從菜園裡上來,把一碗搓好的小小面疙瘩倒進鍋裡,攪拌攪拌,将淘淨的韭菜切好,準備調味。“奶,咋這麼早就熬開拌湯咧?”
“燙嘀很,早些熬上晾涼咧喝。”
天上一串串的雲像烏賊吐出的墨汁,又像拖拉機煙囪裡冒出的濃煙。姥爺在門外跟人聊小舅的事,人家說,“村幹部就是為人民服務嘀麼,你幹咧十件好事呐不記得,你幹咧一件讓人不滿意嘀事那就揪住不放,該忍咧就得忍。”我叫姥爺去打水,死活也叫不動。
我自個騎着小紅三輪車去東邊湖裡打水了。在這幹旱缺水的戈壁灘上,能夠在水草豐美、水流清澈的小溪邊拿個小桶子舀水,感受水汽的濕潤、水流的清涼,來來回回舀滿好幾大桶,簡直是一件太幸福的事情了!
我剛開始還猶豫這水到底能不能喝?沒喝。
來來回回提水往小紅車的裡送了幾趟,從小溪邊經過坑坑窪窪窄窄的一百來米的土路,在不斷的體力勞動中身體自然而然産生了一種蓬勃的生命力,是成天到晚宅在家學習不下樓,根本體會不到的快樂。我一次次将水桶放在平地處的小紅車上,再回來。直到還剩最後一桶水時,我氣喘籲籲,口幹舌燥。便蹲下來用手捧起溪水喝,這水凜冽甘甜,不比得淨水器過濾過的好喝?
回去的路不太好走,隻要路有稍微一點的颠簸,車輪輕輕一晃,桶裡的水直接會晃蕩出來。因此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這車開到十碼左右,慢慢往前搖。
來時因為自己開車不熟練的緣故,幸虧将車停在了這開闊平坦處,并掉轉了車頭,自己提着大桶小桶走過去。若是開車從那多是幹溝多是土圪塄的小路過去,那回來的時候還不得給半桶水都晃沒了?
在路邊的大榆樹下,我的心裡油然而起一股輕松自在——我這才真正意義上的體會到了農村生活的快樂。我作為一個農婦去打水,為了生活而奔波,而勞動,而忙碌的時候,我才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農村人。而不是一個來農村尋找靈感,為了寫作而寫作的寫作人。
遠遠的,我看到一個黑褲子白衣服的老頭站在路口一直望着我的方向。我騎着小紅車穩穩當當地往前去,心中充滿了自豪和感動。結果當我上了坡,離那個老爺子還有十米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不是姥爺在路口等我……于是呢,我急急切切地下車,朝着家門口的方向大喊,“爺!爺!趕緊開車來!十字路開不過去!”結果沒人應,我隻好自己走回院裡喊姥姥。
姥姥把過完燙水的油白菜葉子都搭在了一根枯幹的橫木上,準備晾成幹。忙活完了,才又穩當着将小紅車騎回來。
卸完了水桶,我這也才剛剛體會到騎車的樂趣,繼續開着小紅出去兜風。傍晚的光霭和霧氣把天山整個的籠罩起來,這時候的天山像極了一位嬌羞的美少女……2022.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