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像一顆生雞蛋清,在南邊慘白的雲裡飄着。
到了冬天,太陽就飄得很低。在眼前整個的畫幅裡,直延伸到地平線的殘雪零落的土黃色戈壁灘的範圍變小了,隻占了畫幅的四分之一。整個天空像一個在蒸鍋裡的白氣騰騰的巨型玻璃罩,混沌而又有點透明的灰。
車越往東去,天越陰一些,戈壁上的積雪也越來越多。地平線變得模模糊糊,戈壁上的雪都堆積在同一個平面上,大地像平平一張沒畫幾筆的白紙,若是有畫,也是土地褐色的紋路,一切都在薄薄的一張張雪被下沉睡了。天地都融在一片灰蒙蒙裡,灰白,灰白……再無其他更多的顔色……
我心中無事。
孤零零的太陽已落到西南邊陲去。
幸運的是,馬路邊不遠處站着幾隻尋食物的黃羊。再行一兩百米,又見一兩隻。再往前的山腳下是一片芨芨叢地。土黃的羊,土黃的芨芨叢,土黃的裸露在雪被外的地皮,很自然地融入這白天白地之間。
越往東去,積雪越厚,風滾草的草叢頂都幾乎被白雪埋沒了。雪地裡有一串串鈴铛般的腳印,偶爾從草叢頂飛出一兩隻孤鳥。越來越荒涼了,這一回徹底的天地一色了,白,不置可否的白,厚重的白。
過黑山口了,以往的黑石堆積的連綿大山搖身一變,披上了白色的大衣,開始過冬了。還有些不聽話的石塊劃破大衣的料子迎着風,迎着冷,迎着冬的淩冽。因此整坐山脈看起來,便像披了一身破破爛爛、滿是碎洞的索羅叮當的大毛衣,麻雀似的。
車外的氣溫似乎一直在降,那個孤零零的可憐兮兮的會發光的雞蛋清看不到了,車窗上結了厚厚一層白霧。
從這層白霧上抹開一點小空間,可以看到馬路上一片白,雪被壓結實了。車行得緩慢,慢慢悠悠。這個天山下的小村莊沒有什麼特别的,唯獨慢,人慢,車馬慢,一切都慢。
下午五點過一刻,到了。安靜而又寂寞的小村莊,空闊的馬路上沒有一個人,路旁堆滿了将近一米厚的積雪。隻有一棟棟不會說話的蛋黃色的房屋,方方正正地伫立着。因為積雪的緣故,這些房屋看起來擁擠了很多。
我快步行至家門口。小黑狗不認識我了,大黃狗也不認識我。一隻叫了另一隻也叫。本安靜得出奇的村莊,在這兩隻狗放鞭炮似的突兀叫聲中,忽然陷入一種躁動,真吵。
姥姥和姥爺正坐在炕頭上看電視,大冬天的,這一看也就看到睡前了。“歐呦,我們亞茹一放假就想滴回來咧?”姥爺就表現得很誇張。姥姥倒是平靜,默默添了爐火,搭上鍋準備給我下面。我一時驚奇,“這才五點,你們就吃過啦?”“一天吃兩頓飯麼,等滴半黑天咧吃嗫?肚子早餓咧。”我也随便吃了盤拉條子,回姥姥家是絕不會讓你餓肚子。
屋外是灰灰的天空,太陽也沒有了。太陽不是落去西山了,而是徹底隐在濃雲後面。姥姥念叨着天可能會下雪,下雪了又冷。我說,“不冷。”“你身上這個棉襖子還是去年的麼,棉花都堆在一起,莫有個暖氣氣子咧。”這個粉色長款棉衣,我讀大三時花十塊錢在一個臨畢業的學姐那裡買的,仔細算算穿了第五個冬天了呀,多結實。
“新買了一件長款厚絨衛衣,暖和着呢。長衛衣上再套上棉襖子,厚實。初秋商場大打折,九十九一件,我挑了件厚實的。”提前備冬衣真是個明智的決定。來時我還專去了商場挑棉褲,最便宜的也都六十元,厚些的二百起步。到底常常待在樓上屋子裡寫作,一兩天都不出門,穿件薄毛衣一條長褲即可,從不想冬天有多冷。湊合着這個寒冬也就很快過去了,買什麼蠶絲羊絨棉褲?雖然那棉褲摸起來真舒服。我腿上隻穿了件加絨的健美褲,再套兩個闊腿褲。在哈密街上走走都熱和的,回來村裡卻——膝蓋冷,在四面牆微微透風的屋裡坐會兒,兩條腿都冷,特意穿了兩雙厚襪子的腳也冰冰涼了。
姥姥在烙餅子,小小的圓圓的黃橙橙的餅子,散發着麥芽兒和葵花油的香氣。
姥姥忽地端了一盤餅子怼到正在嗑着瓜子兒瞧着電視的姥爺面前。姥爺欣喜道,“好滴很!烙熟喽!香香滴葫蘆幹糧子。亞茹趕緊吃來,比你買哈滴還好吃!”我瞧了瞧,“剛出鍋太燙了。”姥姥就,“燙滴很麼,你讓呐晾晾再吃。”還沒過十秒鐘,又急急忙忙問姥爺,“你咋不吃?趕緊嘗!”姥爺顫顫巍巍拿起一個就往嘴裡送,猛咬一口,把那圓圓小小的幹糧在兩隻手掌間扔來扔去,“哦吼哦吼”的。“再不要喋嗫。”姥姥兩步并做一步走過去,拿起一個往嘴裡塞。姥爺也趕緊又吃一口,拿在手裡拿穩了,一口一口,三五分鐘把那一整個餅子吃完了。“香滴很,甜滴很。”
我也從那感覺很燙的幹糧上掰一塊嘗嘗。外酥裡嫩,蘇蘇軟軟,暖暖的還有點點粘牙,香香甜甜,麥芽兒的那種甜。
屋子裡有淡淡香油的味道,淡淡煤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