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雞鳴遙起,尚桓在破曉時踏出房門,背影漸漸變得不真切。
其實小烏鴉一夜未睡,她感受到一種名為悲傷的情緒,因尚桓而起,她不懂得。假意閉着眼,陪尚桓坐到天亮。她好想追出去,跟着大木頭,但她不能,她答應了尚桓今日留在家中,等他回來。
直到午間,整個府邸一直靜悄悄的,不似往常,蘇禾踏出房門,尋遍院子,不見一人。
她慌了神,跑出朱門,走上街市。那裡滿京的百姓聚成綿長的隊伍,熙熙攘攘,堵住官道。
她在期間奔走,聽到嗚咽哭聲,聽到他們都言,宰相尚桓将被車裂于市。
她裸露的雙腳傷痕密布,血流不止,她盡力擠進人群,向京都的朱雀大街跑去。
那石闆路原本容得下四輛馬車并行,如今卻擠不進一個蘇禾,她踉跄的腳步在那青石闆上留下斑駁的血痕。
就這樣,血流了半個時辰,蘇禾站在了朱雀街的牌匾下,幾步之外,高台上,她的尚桓一身血衣,靜靜地躺着,血彙成小溪順着石闆淌下來,還滾燙,灼了她雙腳。
她腦袋裡的弦一瞬間繃斷,鮮血遮了雙眼,她破開一切,沖上那高台。向她襲來的刀劍在一股肆意竄動的神力間铿然斷裂,蘇禾入了魔。
擋她者如草芥、若青蕪,在她手起袖舞間,飛出幾丈開外。她雙眸血紅,墨發飄搖,踏過的每一步都地裂石崩,一時間風雲攪動,天昏地暗,不辨日夜。
她幾步之間擁尚桓入懷,是冷的,不再是那個溫暖的大木頭。
她轉身環顧四下,眼中兇光乍現,泣出血來。她仰頭望天,一束雷電當天劈下,她長聲嘶吼:“大木頭——快醒醒——看看小烏鴉——”
“啊啊啊——我要你們給他陪葬——給我統統下地獄——”
一時間,黑雲壓城而來,将整個人間籠罩在黑暗中,窸窸窣窣的聲音自地下浮起,有無數虛無的影沖破地府的禁锢,湧上凡間,肆意作亂。
蘇禾懷抱尚桓,懸在半空,一揮手,那群惡鬼孤魂向着張未幾襲去,将他包裹其中,漆黑不見,隻聽得凄厲的哀嚎,聲聲疊起,最後被生生啖為一具空洞的白骨。
蘇禾見狀,帶着尚桓離去,在亂境裡橫沖直撞,不知該歸往何處。終于,來到一片寂寥山林,那是他們初遇之地。
一處山洞中,蘇禾瑟瑟發抖,卻還是牢牢摟住尚桓,想将自己的體溫渡給他,讓他睜開眼。
連續九日,蘇禾喂給尚桓泉水野果,抱着尚桓入睡,可尚桓永遠地沉寂下去。
直到第十日,蘇禾恍惚中看到了閻羅君,她紅了眼眶,輕聲道:“師傅,禾兒想回家了。”
“為師帶你回去。”閻羅君一揮衣袖,将蘇禾抱起。
“師傅,尚桓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是冰冷的?”
“他死了。”
“如何能救他?”
“無法。凡人死後,魂歸黃泉,不可逆天而為。”
“人間一點也不有趣,我不願再來了,尚桓的屍首禾兒能帶回去嗎?禾兒隻喜歡他。”
閻羅君停下腳步,低頭看向蘇禾,輕歎道:“罷了,随你。”
蘇禾正欲回身,天空中卻響起一陣宏音,回響天地:“今日誰也走不得,閻羅君你還要包庇你地府的花靈嗎?”
閻羅君廣袖輕擡,作揖道:“帝君,閻羅不敢。不過,此果因我而起,是我之疏忽,本君自願領罰,隻願帝君不要怪罪他人。”
那鳴鐘之聲再次響起:“這麼說,你是要保下這花靈,替她受罰了?”
“本就是本君之過,蘇禾不過一神智初開的花靈,我思慮不妥,放她來人間釀成大禍,吾自當承受罪責。”
“沖破人鬼之境,霍亂兩界十日,絕非小罪。本君要剃她靈骨,這你也替她受着嗎?”
閻羅君掀起衣擺,單膝跪地:“本君願領罰。”
“這事與師傅無關,”蘇禾攔在閻羅君身前,伸手将他護住,“此事皆因蘇禾一人而起,蘇禾不願牽連他人,一人做事一人當。師傅教養我千年,絕不該為我所累。”
蘇禾跪地:“帝君,蘇禾毀亂三界秩序,讓人間生靈受苦,蘇禾有悔,自願剃除靈骨,魂破骨銷,還地府安甯。”
“好,你自領罪,不牽連閻羅君也算沒枉費他教養之恩。”
“帝君,臣……”閻羅君急切道,卻被帝君打斷。
“如何?你當真為了這一隻小小花靈,獻上自己數萬年修為,剃了靈骨不成!”
“臣不敢,”閻羅君低頭道,“隻是,帝君也看到了,蘇禾得忘川水澆灌、陰氣滋養而生,有号令萬鬼之能,若她今日将流落人間的孤魂召令回地府,臣再加上一道封印,隔絕人鬼兩界,也算是将功補過。敢問帝君,若她做到,可否留她一命?”
“……”那聲音略作思索,出言道,“也可,不過她的靈骨已然留不得,若她再次失控,捅下天大的簍子,又該由誰為她認罪。”
那仙音自雲間傳來:“本君留她一命,剃她靈骨,貶為凡人。不過,她走火入魔皆因那個凡人小兒而起,身為地府花靈卻對凡人動情,本就為大忌,壞我三界規矩,本君不可股息,就罰他們,世世相殘,同生不同死,領了他們的命,自食這惡果。”
“帝君……”閻羅君出聲道。
“莫再多言,蘇禾,去贖你的罪,将萬鬼指引到黃泉歸途去。”
蘇禾合上雙眼,想象十日前,自己入魔的感覺。十日……尚桓倒在血泊之中,斷肢殘軀,早已冰涼。
“啊啊啊——”蘇禾頭痛欲裂,失了神智,滿眼猩紅,隻看得到尚桓仰躺在高台之上,不再看她一眼。
“啊啊啊啊啊——”蘇禾不停嘶吼,雙眼落下血淚。
“禾兒,凝神,召令萬鬼,回他們的家。”閻羅君的聲音自耳邊傳來,回蕩在腦海中。
蘇禾的神色有了一絲松動,她開始以血結印,引孤魂向黃泉而去。
籠罩人間十日的陰雲漩渦般扭曲,聚散不定,倏忽,一點點散去。恰值破曉,第一縷天光透下,浮光萬丈,金波粼粼,天霁而雲霏開。
那光落在渾身浴血的蘇禾身上,她雙眼已成漆黑,身上的肌膚一寸寸裂開,她徹底失了神智,在天地間發狂。
閻羅君正欲飛身而上,控制住蘇禾,一隻金光燦燦的玉笛忽地刺入蘇禾脊骨之中,她嘔出一口血,濺落在地。
蘇禾似追逐天光的孤鹜,隻一步,被彎弓射斷了翼,那玉笛還在一寸寸深入,順着她的脊柱滑下去。
“啊啊啊啊——”蘇禾如跌落九天的鵬,在一丈天光中,緩緩跌落向地面。
她落在閻羅君懷中,眼中方散去血色,回複清明。閻羅君看向她,那雙鮮血淋漓的手緊緊攥着一隻玉笛,是尚桓那日在月下清奏時用的笛,天帝用它剃了蘇禾的骨。
一抹朱紅留在那剔透的玉石中,浸得極深,如何也抹不去了。
“師傅,蘇禾讓你操心了,還望師傅不要怪禾兒。”蘇禾的聲音一點點消散,“這隻玉笛,禾兒想留下,求師傅應允。”
說完最後一句話,蘇禾的眼輕輕合上,沒了生息。
萬裡金雲中最後響起一聲仙音:“閻羅,這是你的徒弟,釀成這般大錯,你也有過,他們二人的宿命,由你去引導,讓他們認了命,相愛不得,便隻相殺。這般規矩,該教給諸位仙君了。”
無人瞧見,閻羅君抱住那花靈的手竟是顫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