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懸于中天,雲霧舒卷湧動,夜風拂動,庭院裡的竹林沙沙作響,樹影交疊婆娑。
笛聲自亭下傳出,回蕩在四方的天井中。
蘇禾尚未寝,聞聲而來,赤腳踏在青石闆上。遙遙看見尚桓憑欄而坐,在月下奏曲。
蘇禾聞曲而舞,無甚章法,渾然一幅自由快活、未經雕琢的孩童模樣。一襲群青色的長裙靈動變幻,好似落入凡間的精靈,追逐螢火而舞。
兩人并無言語,一動一靜,在月下聚成兩條孤影。
曲畢,尚桓兜頭飲下一壺烈酒,唇間水色潋滟,頰上浮了紅。他斜倚雕欄,仰頭癡笑道:“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蘇禾緩緩走進,彎腰探身看去,歪頭道:“你今日不開心。”
“何以見得?”
蘇禾努着嘴,沒應聲,伸出手指,點在尚桓的蹙起的眉頭,又向下滑動,落在眼角的朱砂痣上。
醉酒的尚桓,豔絕無兩,劍眉入鬓,輕蹙而起似春山,眸間盛着水色,幽然映出月光,雙頰泛紅,又添一分可愛,那顆朱砂痣如血滴落,勾人不飲自醉。
蘇禾低頭,對上尚桓仰起的臉龐,嗅着酒香,一時間也醉了,癡癡道:“好美。”指尖不受控制地劃過尚桓的臉頰,一寸寸描摹而過,指尖也開始發燙。
猝然,尚桓拉她入懷,伏在他衣襟上,聽得那裡跳動的心聲不穩。
“怎麼又不穿鞋子?”尚桓說着,捧住蘇禾赤裸的腳,放在膝頭,緩緩拂去腳上的草葉。
“不喜歡。”
尚桓敲了一下蘇禾的額頭,道:“往後沒了我說,也要記得穿鞋。”
“今天一群持刀荷甲的兵士圍了府邸,為了什麼?”
“不過是明日接我入宮。”
“真的?”
“嗯,”尚桓點頭,“明日在家中待着,不要跟着我,知道了嗎?”
“不要。”
“不許胡鬧。”尚桓又擡指敲了一下,“明日,隻需明日,這次聽話好嗎?我不想你看見……”
“看見什麼?”蘇禾擡眸問。
尚桓不再言語,抱着蘇禾,起身往屋内走去。他将蘇禾放在榻上,轉身欲走,卻被蘇禾拉住衣袖。
“不要走。”
尚桓搖頭輕笑,應道:“好,我就在一旁守着。”
蘇禾睡去,尚桓便守在榻前,手執書卷,悄聲夜讀。直至東方既白,他又望了一眼蘇禾,眼波幾經流轉,終是離去。
——
“不要,别走……”孟若漁嗚咽,“不要……”
孟若漁滿身冷汗,驚坐而起。周遭的環境陌生,她伸手去拿手絹,一隻臉色煞白、紅舌長垂的小鬼倏地竄出來。
小鬼眼中全白,歪着頭,皺着眉,腦袋兩邊一邊一個丸子頭,一襲鵝黃色的長裙,飄飄然。她眨巴一下眼睛,開口道:“醒啦,醒啦,我去禀報閻羅君!”
“等等。”孟若漁擡手将小鬼喚住,澀聲開口問道:“這是何處?”
“阿蘇,你不記得了嗎?”小鬼搔搔腦袋,“不過也是,你走了快四百年,這裡早已物是人非。”
“這是地府?”
小鬼點點頭。
“你認識蘇禾?”
小鬼聞言,探身貼向孟若漁,伸出腦袋,不解:“阿蘇,你不記得了嗎?我是地府的瑤花官,掌管黃泉草木,你總喜歡叫我花花,還讓我教你養花種草,而你答應教我識字、還念人間的話本子給我聽。”
“花花,前塵種種,許多我都記不得了。”孟若漁拉住花花的手,央求道:“花花,你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或許我可以想起什麼,求求你。”
“這不是難事,不過閻羅君要我照顧你,養好身子才是。”
“好花花~”孟若漁甩着花花的手。
“好好好,答應你,我們走後院的小路,隻有一炷香的時間,必須盡快回來。”
“現在就走吧,花花。”孟若漁強打着精神,跳下床。
忘川水滾滾而流,帶着投胎的魂靈自冥府向人間湧去,泛起瑩瑩藍光。彼岸花連綿十裡,随水波而湧,赤紅如火。
孟若漁涉步其中,伸手去拂,千年來的記憶也随之湧入腦海。
……
天地初開,三界混沌,人神鬼橫行于世。閻羅君奉天帝之命,征讨六界,建立秩序。閻羅君征戰四方,最後一仗結束,浮屍千裡,硝煙凋殘,那破敗中竟開着一束血紅的花,兀自在屍骸殘垣中搖曳,紮眼得緊。
閻羅君最後一役大勝,凱旋歸來,戰利品隻一束紅花,閻羅君将她栽種在忘川河彼岸,同人間遙遙相望,賜其名為“彼岸花”。
那花在地府寸草不生之境,傲然吐芳,百年間在忘川河畔蔓延開來。
最初的那束花得閻羅君親自照拂,千年修得靈智,又千年化成人身。閻羅君為她取名“蘇禾”,将她教養在身邊。
那花靈性子跳脫,平日裡歡歡喜喜,閻羅君卻也縱着她,讓她在地府裡添些趣味。
蘇禾與閻羅君相伴數千年,度過數不盡的日日夜夜,隻那日,蘇禾貪玩,要去人間嬉戲。閻羅君将她化形成一隻玄鳥,給他冥府的三日光景,放她在人間遊曆。
冥府三日,人間三載,春冬更疊,北雁來了又去。
不過一個春冬,蘇禾在人間嬉耍便膩味了,常覺孤單,直至遇到了尚桓。
那日,她在山野間飛翔,幾個頑童見她毛色鮮亮、機靈聰敏,便追逐着,想要用彈弓将她射落枝頭。
她幾日未曾進食,跌跌撞撞穿行在林間,沒能逃過,翅膀被石子打中,一聲嘶鳴,自高處跌落。
她意識漸消,傻傻地想,人間一點也不有趣,這些血肉捏成的人兒好生冷漠,好好壞壞叫人不辨真心,怎麼也參不透。遠不如地府的那些長舌小鬼兒,都是透明的,一眼便懂他們的心思。
她有些後悔來着人間了,應該早些回去,不該如此頑皮的。
倏忽,她卻落進一隻柔軟溫暖的手裡,接着又有人将她攬進懷中。
“一隻鳥雀,怎得會言語,倒是稀奇。”抱着她的人如是說,她再堅持不住,悄然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