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漁,雖然你我不曾行拜師之禮,但為師早已将你視為自己的徒兒。你有着塵兒身上缺少的‘柔’和‘讷’。老話言‘剛毅木讷,可成大器’。陰陽之道亦講究‘剛柔并濟’。你二人需得站在一起,相得益彰,方成大業。往後記得替為師守住狄塵,需要時拉上他一把。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到,為師看得出來,他隻願意聽你的。”
“是,先生,徒兒記下了。”孟若漁矚目着眼前的長者,沉吟許久,恭敬地拱手而拜。而後推着先生的輪椅緩緩走出了那處書閣。
一日轉眼即逝,深夜醜時,孟若漁房中的燈光還亮着,豆大的燭火在甯靜中緩緩搖曳着,偶爾發出噼啪幾聲脆響。孟若漁執筆的身影放大了許多映在窗柩之上。
她正在抄錄四百多年前,天彧還隻是七大國之末,衆多諸侯國割據征戰,企圖挾天子以稱霸天下之時發生的著名戰役。
初春的深夜,一陣尚寒的晚風拂來,吹開了房間沒有閉緊的木窗,“吱呀”作響。孟若漁全神貫注地翻閱着典籍,執筆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記錄下來。
她自小在闫先生身邊接觸的大多是詩詞歌賦,世間曆史兵法都是她不曾接觸過的領域。雖然她一直陪伴在狄塵左右共同學習,但排兵布陣、陽謀奸計對她來說無疑是困難複雜、難以參透的。她深夜執策苦讀,不想掉隊,更不想拖了狄塵的後腿。
專心之極以至于房間的門被人悄然推開都不曾察覺半分,隻顧着伏案抄錄。
狄塵起夜看到了孟若漁房間的燈光依舊搖曳,連帶着她讀書的身影柔和地映照在窗紙上,一連敲了好幾聲門,都不曾有人回應,便推門而入。
他距離少女隻幾步之遙,但那人卻沒有察覺。
他沒再動作,環抱着雙臂倚靠在一旁,靜靜地端詳着少女。隻見窈窕清麗的碧玉少女時而蹙眉以筆點着粉嫩可愛的鼻頭,作沉思模樣;時而展顔露出俏靥,俯下身子一絲不苟地書寫着,像是學有所得狀。一颦一蹙,顧盼生姿。
孟若漁擡頭偶然一瞥,看到了守在桌案前的狄塵,眼裡閃過一絲訝色。
狄塵輕笑着先開口道:“還未休息,小漁?”
“白日講學,一些戰役中的陣法不大懂,便尋了些典籍來學習。”
“這些日子小漁從未有松懈過,太過勞累會傷了身子,張弛有度才好。”
“無礙,身子雖疲憊,心勁兒卻高,怎麼使也使不完。總想抓緊了一分一秒多學些東西,才能在日後派上些用場。才能……”話未說完,孟若漁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才能如何?”狄塵輕聲發問。
“……才能與你比肩。”孟若漁的眼神有些閃躲,昏黃的燈光映在她的臉頰上竟成了淡淡的粉。
聞言,狄塵狡黠地勾起唇畔,彎下身子伏在書案前,撐着頭,直勾勾地看向孟若漁:“小漁便是小漁,我私心以為的最好。你從不曾在我身後,而是在我目光所及的前方,指引着我腳踏實地地走到今日。”
話音剛落,孟若漁的眼睫顫動着,有躍動的火光點綴其上。她一掃怯意,擡眸目光灼灼地看來:“狄塵,我還可以更好,好到能護着你,護着天彧萬萬子民,給這世間留下一個順遂圓滿的結局。”
孟若漁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有嚴密的陰影籠罩下來,掩住了燭火,是狄塵傾身靠近了她。
“小漁,謝謝你。”狄塵口齒中灼熱的氣息噴薄在孟若漁的耳畔,讓她的肌膚也泛起了粉色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
狄塵在孟若漁的臉頰輕啄了一下,揉捏着她嬌豔欲滴的耳垂沉聲開口:“我陪你一起。”
兩人同坐案前,論道解惑,交疊的身影映在紗簾之上,許久許久,晨曦初上。
元初二十年晚秋,王爺前來祭拜亡妻,時隔一載春秋,父子兩人再次于烏平冢相見。
午時,王爺離開了烏平冢,孟若漁陪着狄塵打算去往山後的茅屋,卻遇到了意料外的不速之客——楊世福。
當朝紅極一時、最得聖寵的大宦官楊世福乘坐一架四人擡的轎攆,在凜風紅葉中搖搖晃晃來到了烏平冢之前。他本已有三十多歲的年紀,卻生得極秀,唇紅齒白,一個而立之年的男子卻宛如閨閣之中的豆蔻少女。一襲深綠色鎏金的蟒服走在蕭瑟蒼茫的山野間耀眼得奪人心魄。
本是貫教人心生好感的可愛容貌,卻透着權及高位者的肅殺和狠厲。不,他骨子裡陰厲的狠勁更叫人手腳生寒。整個朝野人人皆知楊世福是匹不要命的野狼崽,于無害的外表下猛然伸出爪牙扼住他人咽喉,瞬間緻人于死地。
狄塵和孟若漁不能叫人知道他們如今身在烏平冢,及時躲入了林中,雙方并未碰面。
兩人就在一旁看着楊世福在随從的攙扶下走下轎攆,邁着嬌柔的碎步,搖曳着女子一般柔軟的身段,揮着宦官手執的白拂子走入了烏平冢的亂墳深處。
最後,他屏退了貼身的守衛,隻身未攜一物走入了一片深林。再之後,狄塵和孟若漁便不得而知了。
大約兩刻鐘以後,楊世福面色如常地拿着手帕仔細擦拭了手中的泥土,重新出現在衆人的視野。他揮着手裡的拂子招呼随從扶他上轎,不一會離開烏平冢,走遠了。
狄塵一瞬不眨地死死盯着楊世福消失的那處山坡,蹙緊眉若有所思。
“楊公公是來祭奠何人?”沒想到皇帝身邊的紅人也會違背皇命來烏平冢祭奠,孟若漁很是驚訝。
聞言,狄塵沒有反應,孟若漁一連喚了幾次,他才緩緩回神:“……不知,我們過去看看吧。”
“好。”
兩人沿着楊世福先前的方向走入了不曾涉及的烏平冢深處,那兒荒草連天,直淹沒到膝蓋,風一吹便嘩啦啦如碧波一般浮動。他們在荒草叢中尋覓了許久,都不得所獲,這裡似乎并沒有什麼墳墓。
“狄塵,這裡。”遠處的荒草深處傳來孟若漁的呼喚。
那兒是一座土丘,覆滿了荒草,許多蟲子在泥土裡爬進爬出,若是一座孤墳,不免有些凄慘蕭瑟。
“……不知是何人的墳墓?”孟若漁撇了撇嘴,所思不得解。
狄塵也緩緩搖了搖頭:“算了,走吧。”
“嗯。”
日子又恢複了往常的甯靜,時光溫吞又執拗地自指縫悄然流逝,一去不返地彙入了歲月的長河,細膩悠長地湧向不可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