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仰頭望向蒼天,但熱淚依舊順着幹枯的臉頰滾滾而下:“好……好……我兒好樣的!好樣的!”
“清兒,若這是你的選擇,娘認……娘認!你且安心去吧,等着娘……”老妪的聲音嘶啞低垂,卻如有萬鈞重量撞擊在衆人的心頭。
“晚輩愧對于阿婆,這罪吾如何也贖不清。”
老妪淚眼婆娑,卻倔強地撐起笑容來,伸出一隻手,撫在狄塵肩頭:“殿下,老身不怨……不怨呐。”
“老身不過是粗婦一個,不懂什麼家國大義、天下蒼生,卻也聽得四百年多前,天彧開國流傳下來的一句曲謠‘赳赳天彧,共赴國難’。我兒選了這大義,我……沒有怨言……我信他,也信殿下。”
“孩子們,且大膽走你們的路,吾等腐朽殘軀願追随殿下!”
一語言畢,狄塵再次重重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宛如擂響的戰鼓铮铮。
狄塵就一直跪伏在老夫人的腿前,像是虔誠地信徒。
聽着那一句“赳赳天彧,共赴國難”,狄塵的胸腔裡宛如岩漿翻滾,激蕩澎湃,沖擊着冷鐵的束縛,一瀉萬丈。
他一直是不可一世的狂徒,不信神佛,不畏天道,不曾向神明屈膝。如今卻恭恭敬敬地跪拜這一位沒了兒子卻無所怨言的老母,跪拜這亂世塵間一位識大義、有傲骨的尋常百姓。
狄塵明明佝偻着脊背匍匐在地,卻顯得偉岸到足以頂天立地。
狄塵想要将老妪接到王府,但被拒絕了。
老妪在這間宅子生活了大半輩子,她不願老來再離家栖宿他人檐下。
狄塵沒再強求,遣了侍女照看陪伴。
狄塵先一步出了房門,孟若漁走到門欄處,略微遲疑停住了腳步。
她回身望向堂屋的角落,那兒——有一隻鬼。
是晏清,跟随他們而來,想要再見老母一面。如今見老母有所依,執念已了,便要安心地魂歸黃泉了。
晏清也望向她,颔首同她告别,是永别。
孟若漁宛如被釘在地面,僵立原處,不得動彈。
她不甘心了,不該這樣結束的。
他們沒有讓老妪見兒子最後一面,晏清血流而盡的死狀對老婦人來說太過殘忍。
但,不該讓一個母親不能見赴死的兒子最後一面,不該讓犧牲的赤子不能親口同母親道别。
孟若漁折返回去,大步走向那對陰陽兩隔的母子。
該如何?那一次讓狄塵看到王妃的往事時,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隻一心想要将心意傳遞給狄塵,便真的做到了,現在她也願意傾力一試。
孟若漁俯身蹲在老妪膝前,她牽住了老妪的手,托起貼在自己的額前:“阿婆,晏清還在這裡,他還有話想要親口訴與您。”
随着孟若漁的低吟,之前那股奇妙又怡人的清香再次由她周身散發出來,缭繞在那間逼仄昏暗的小屋裡。
她執拗地叩開冥府的門扉,虔誠地迎接亡魂歸來,為他指明了一條再次通往人間的歧途。
她,在義無反顧地逆天而行。
如有實質的香氣中,晏清自屋子的角落走來,站在阿母的面前。
“啊……啊……”老妪泣不成聲,難以吐露出完整的言語來。
孟若漁起身,退開,在同晏清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聽到了晏清那清脆靈動的聲音——“謝謝你,阿漁。”
她看過去,歪頭笑了笑,露出兩個圓潤的酒窩來。接着,又緩緩地搖了搖頭。
孟若漁離開了,阖上房門,将那一方連接起生死、徘徊在三界之外的天地留給那對母子。
木門最後一絲縫隙也閉合時,她的手緊緊攥着門環,兩條腿驟然間軟下去,扶着門才能堪堪穩住身子。
她再也堅持不住,眼前猛地一黑,耳邊響起轟鳴,她抑制不住地吐出大口鮮血來。
她臉色蒼白得宛如惡鬼,殷紅的血液從嘴角汨汨流淌而下。一瞬間,那血似乎染進了她的雙眸,泛起赤紅的幽光。
她伸出手想要用袖口堵住嘴裡不斷湧出的血,那血被她掩藏得很好,半分都沒有落在地上,悉數流進了她的衣袖,同紅綢融為一體。
她意識有些混沌,面對着門扉站了許久。
陽光透過房檐,灑落在她的腳邊幾寸之遠,似乎如何也不願靠近她的身子,不願将那溫暖和光明施舍給她。
狄塵站在庭院中等待着她,見她久久沒有動作,走了上來:“……小漁?”
孟若漁聽見那呼喚,極力讓頭腦清醒一些,警惕小心地将嘴角的血迹擦拭幹淨,而後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
孟若漁展顔露出來柔柔的笑意:“無事,走吧。”
看孟若漁面色如常,狄塵方點了點頭。
他牽住孟若漁有些微涼的手,指引着她,并肩走到了金黃的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