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漁……想要知道王妃的事。”
王爺沒有回應,隻低頭看着掌中的枇杷葉,許久,開口說道:“吾妻誕下狄塵,因失血過多,死于無定河畔。那是十八年前的深秋,江水東流,滿地落紅。”
這些,孟若漁都在那封信上看到了。她想知道的是更未隐秘的真相。
“王妃是……叛賊?”孟若漁捏緊了手指,躊躇地問道。
……
對面的人沒了聲音,周遭沉寂下來,隻餘蟲鳴。
王爺沒有擡頭,沉郁的聲音傳來,“是。”
“是”,這輕描淡寫的一個字,卻深深撼動了孟若漁。王爺親口承認,即使她再不願意相信,但王爺說了“是”。
“……那世子從軍是怎麼回事?”
“那是三年前,阿塵才十五歲。在尚書府的蕭小公子死于大火後,他偷偷跑去北境參軍征戰。我天彧和羌國雖以供奉和結親來維系和平,但羌國邊境的蠻軍時長依仗兵力強盛,屢屢挑起戰争,然而天彧悉數戰敗,北境的邊界一退再退。那是十多年來我朝的第一場勝仗,阿塵也在其中,隐瞞了自己的世子身份,作為一名普通的士兵和戰士們一同在戰場上厮殺。”
“戍邊将士大獲全勝,回甯都複命受賞之際,本王派人将阿塵綁了回來。”
“為什麼不許世子上戰場?”李玦告訴過孟若漁這一段過往,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不許狄塵從軍。
王爺輕聲歎息:“南天彧建立之時,皇上下過诏令,王妃叛國通敵,正雍王府之人此生皆不得上戰場,更不能掌兵權。若違反,皆為大罪。”
“阿塵他自出生便被剝去了馳騁疆場的權力。當本王将他帶回府中,告知他王妃叛國,以緻王府之人不得從軍之事,他就仿若變了一個人,頹廢至此。”
聞言,孟若漁坐在石案前,怔愣了許久。
原來是這樣!狄塵本是心懷天下,志在四方的少年兒郎,卻一出生就被剝奪了金戈鐵馬,征戰沙場的權力。甚至,還知道了母親是叛國通敵之人,不過十五歲的少年需得背負起罪臣之後,叛賊之子的千古罵名。
羽翼漸豐的幼鷹亟待振翅,卻被現實斷送了搏擊長空的可能。那種跌落雲間的挫敗感讓再是堅韌的脊梁都彎折下來。
難道這就是最後的答案嗎?
她一直找尋的真相就是這樣赤裸裸的不堪嗎?
孟若漁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向廊間,卻猛然間聽到背後響起了一陣莫名熟悉的曲調。
她蓦地轉身,燈火闌珊下,王爺倚靠在樹旁,手執枇杷葉悠悠地吹奏着。
孟若漁隻覺得那曲調很熟悉,一定曾聽過。
倏忽,孟若漁臉色微凜,提起裙擺,轉身向着後苑大步跑去。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
她不顧一切沖入了那間不起眼的暗閣,點着火燭走入裡間,一步一步靠近那處桌案。
她聽見自己的心髒在胸膛裡,咚咚跳着,震蕩着耳膜。
燭火一點點探出去,打在桌案上微黃的絹帛上,那是一幅畫。
繪着一個女子,幾日不見,已經全部完成了。
畫中的女子一身利落的大紅色騎裝,手裡執着一把利劍,眉目英挺,飒氣逼人。明明是位女子,卻有着絲毫不遜于男兒的英雄氣概。銀色的冷刃在她的手中宛若有了生命,靈巧地躍動着。畫中耀眼的人兒,正迎着風翩翩舞劍。
宛如人間的一代豪傑,也如天上的無畏戰神。
那女子有着和阿绛一模一樣的臉頰和身姿。
孟若漁癡癡地捧着那幅畫,胸中猶如萬丈波濤澎湃翻湧,久久地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這畫裡的人怎麼和我一個模樣?”阿绛飄在孟若漁身邊懵懵懂懂地發問。
剛才阿绛看到了孟若漁着急忙慌奔跑的身影有些擔憂,就跟了過來,一直守在怔怔發愣的孟若漁身邊。
孟若漁手中的蠟燭一顆一顆滴下紅色的燭淚,直直流到了手上。黑色的燭芯還剩下一點,蠟燭即将燃盡。
倏忽,一陣小風透過窗紙吹了進來,蠟燭熄滅了,周遭陷入完全的黑暗。
死寂與黑暗中,有腳步在靠近。
“阿漁,你為何會在此處?”王爺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來。看清了站在屋内的孟若漁,有些驚訝。
孟若漁沒有回答,她依舊沉默着,許久之後緩緩開口說道:“王爺,你還想要再見王妃一面嗎?”
“她就在這裡……”
聞言,王爺猛然一驚,瞳孔驟縮,嘴唇有些顫抖:“……阿漁,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說‘她就在這裡’?”
“王妃的魂魄一直留在王府中,我看得到。”
說完,孟若漁轉頭看向那隻日夜陪在她身邊,失憶的孤魂:“阿绛,你記起來了嗎,你是正雍王府的王妃,是王爺的發妻,狄塵的娘親。”
有月光透過窗紙破開的豁口照了進來,穿過阿绛的身體,落在地面。
“阿绛,你知道嗎,你一直吟唱的歌曲,我方才聽到王爺吹奏了一模一樣的曲調。”
“那首歌叫什麼?”孟若漁低聲小心翼翼地詢問,看着阿绛。
阿绛不再懵懂,露出強烈的震驚,似乎還有幾分恐懼,她顫抖着環抱住頭顱,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搖晃着,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那曲,叫做《點绛唇》。”王爺目光有些渙散地望向阿绛站着的地方。“那首曲子是本王在邊塞和羌軍作戰時,遠在京中的夫人寫給本王的。以寄相思,亦祈求本王能夠大獲全勝,平安歸來。”
王爺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原本高大的男人顯得有些悲涼孤獨,他站在朦胧月色裡,低聲吟唱着: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醉卧沙場挑賊首,當以此身報家國。
閨中佳妻猶在望,定要康平踏賀蘭。”[1]
那一聲聲宛如悲泣的低吟淺唱中,阿绛的眼角落下一滴清淚來。
淚珠順着臉頰滾落,“滴答”一聲落在地上,濺起一朵及不可見的淚花,在月光下泛起晶瑩的光澤。
霎時間,覆了霜雪,染了風塵的舊事呈現在孟若漁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