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是想要來告知瞿公子,阿姐五日之後将要遠嫁羌國。”
聞言,男子清冷的面龐有了一絲碎裂,霎時間,慘白的臉頰上唯獨雙眸染上赤色。他手腳縛着鎖鍊,踉跄着撲到牢門前,“你……說什麼……”
狄塵毫無情緒地又重複了一遍,“阿姐五日之後遠嫁羌國。”
“你告訴鳳羲公主,說我會帶她走的……你告訴鳳羲,讓她不要走……等我……”男子殘破的身子凋零的枯葉一般匍匐在地,聲音顫抖哽咽,雙手死死攥着鐵門,晃得嘎吱作響。
狄塵俯下身子,垂眸看着眼前的男人,“帶阿姐走?你已自身難保,又如何保下阿姐?”語氣裡淬着寒冰。“趁早死了心,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你想死,我可不願我阿姐陪你送死!”
狄塵的話音剛落,男子的雙手松了力氣跌落在地,頃刻間頹然如死物。
是了,他什麼都做不了。即使做了萬人豔羨的狀元郎,即使得了天彧皇帝的另眼相待。
他一直身不由己,即使傾心于誰都不能自己做主。
他是人人稱道的竹篁公子,名動天下,驚才絕豔。
可誰知,他最是厭惡讀書,最是厭惡經論儒學。他也曾希望像尋常人家的孩子,摸魚捉蟲、爬山上樹,挨父母的一頓揍。
但他不能,一次任性都不行。
直到他遇見鳳羲,遇到那個天性恣意的少女。一個會帶着他逃夫子的課,還興趣盎然撈了禦花園池塘裡的錦鯉,烤魚給他吃的少女。
但少女沒讓他更叛逆,反而讓他暗下決心要更為勤勉。他想要科考入仕,他想要位高權重,高到他能不顧父親的逼迫,高到他能在皇帝面前求取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随後,同她一塊歸隐。
因為他記得,她曾在一棵吊滿了木牌的祈願樹下,雙手合十,虔誠地輕輕訴說自己的願望:來世願做鄉野人家的子女,不慕權财,無拘無束,尋一心上人白頭偕老。
來世太久,他等不到,這一世就要用盡自己的全力還了她的願。
奈何自己高中狀元郎之時,卻是心愛之人遠嫁他國之日。
這命運貫會戲弄于人!
他說戀慕于她,便出不了大牢;
他出了大牢,便再沒資格愛她。
許久許久,瞿泾川靠在那潮濕腐臭的石壁上沒有說話。
在狄塵和孟若漁即将轉身之時,瞿泾川宛如瀕死之人一般低聲說道:“求塵世子替在下給羌國使者帶句話,就說瞿泾川求見。”
聞言,狄塵停住了腳步,他沒有回頭:“……好,我會帶到。”
傍晚時,大牢裡來了一個人,是那個戴着面具,一雙碧瞳的羌國使者。他站定在關押瞿泾川的大牢門前。
瞿泾川緩緩擡起頭,眼神平靜無波地看過來:“閣下願意前來,瞿某感激不盡,羌國的……烏木殿下。”
男子一雙碧眸射出犀利的寒光,掃視向牢裡蒼白虛弱的男子:“呵,本太子可不能不來,畢竟瞿公子可是有吾的把柄啊,讓爾等的皇帝和我父皇知道了可不太好。”男子的話語中透着狠厲。
“瞿公子,有何事且直說吧。”
“也好,”瞿泾川有些費力地扭過身來,直視着男子:“對鳳羲好一些。”
聞言,男子嗤笑一聲:“怎麼,瞿公子是要本太子好好疼愛你的女人嗎?”每一個字都暗含挑釁。
瞿泾川瞳孔驟然放大,手指深深陷進了泥土:“太子殿下,在下奉勸你最好不要碰我的人,懂嗎?”
男子蹲下來,靠近栅欄,勾起唇角說道:“我碰不碰你的女人又能怎樣,難道你能将她帶回去嗎?你們天彧的皇帝似乎很怕我們大羌才對,恐怕每日都在亡國的危機中寝食難安吧,怎麼,他還能有餘力滅了我羌國不成?”
“不是皇上……”瞿泾川仰頭靠在石壁上,阖上雙眸:“雖然五日之後的和親我已無法阻止,但總有一天我會踏破你們羌國的國門迎我的公主回我們的國。”
“五日……”男子有些微訝地重複了這兩個字,随後了然,歎了口氣勾起嘴角,“瞿公子還真是可憐呐,連心愛之人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瞿泾川沒有理會男子的譏诮的嘲諷,不再看向來人。
男子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衫:“吾恭候瞿公子的鐵蹄兵臨我大羌,若真的有那一日,吾自會……喜不自勝。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也沒再多言,大聲笑着轉身離去。
那瘋狂放浪的笑聲漸遠,大牢又恢複了沉寂,歸于黑暗。
三日之後,一條盛大的隊伍自甯都的皇城宮門出發,浩浩蕩蕩綿延數裡,大喜之日,舉國歡慶。
卻有一場忠貞不渝的愛戀死于這片鋪天蓋地的盛況之下。
嫁衣似火的九公主踏上車轎。她原本隻是宮中最不惹眼的鳳羲公主,此刻也許是她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萬衆矚目,衆生朝賀。
她,也确實笑着。
但在無人之處,蓋頭早已被浸得濕透。
狄塵和孟若漁立在城牆之上,看着十裡紅妝,鳳冠霞帔自宮門走來,接着又走遠。
正中的那台花轎車簾在微風裡翻動,露出裡面若隐若現的新娘子。
隊伍打頭的男子是那個從始至終都帶着面具的羌國使者,卷發碧眸。他擡頭向兩人遙遙望了一眼,轉瞬,夾了馬腹,揮動缰繩走遠了。
西邊的地平線上,燒着萬裡紅霞,輝映着長河落日。一行人緩緩消失在天際,再不會回頭。
狄塵和孟漁在高聳的城牆上久久伫立,也久久沉默,感懷離恨盡在不言之中。
又兩日,瞿家大公子被陛下赦免了罪責,罰了在家中禁足一月,盡心思過。
從不見天日的大獄裡走出的蒼白男子,拖着受了傷的殘破身子走在街市上。他停在了一處最是陰暗無人的角落裡,站定了不再動。
許多人打量着肮髒不堪的怪異男子,紛紛嫌惡地避讓,沒人識得他本是高頭大馬,頭戴烏紗帽的當朝狀元郎。
男子站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從清晨站到了傍晚,又從傍晚站到了深夜無人之時,随後站到了第一聲雞鳴自遠處響起,東邊的天空泛起魚肚白。
在街市上人頭竄聚之前,男子踉跄着走開了,消失在巷子深處。
沒人知道,那日他在等一個人。
本打算遙遙望上一眼,那人卻沒來。
因為,伊人早已離去。
瞿泾川在清晨冷清的街道上行屍走肉般蹒跚而行,幾兩清風便可将他傾倒。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已幾近看不清前路。
即将跌落之際,一雙有力的手臂箍住了他,仰頭望去,來人是狄塵。
“瞿泾川,我阿姐要你好好活,你記住了。”
白衣勝雪的男子,終是倒在了泥淖之中,一片黑暗,幾近爛在淤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