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高大的少年俯下了身子立在孟若漁身旁,低着頭眼睑微垂,輕柔的吐息如羽毛一般拂過孟若漁的臉頰。
孟若漁沒有說話,耷拉下腦袋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自己委屈,也許是受了傷又生着病的緣故。
其實啊,孟若漁自小便既怕苦又怕疼,明明嬌弱的很,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便學會了忍。忍着不顯露一絲痛苦,忍着不給旁人添一丁點麻煩,哪怕在闫先生身邊也是如此。
因了那一句簡單卻溫柔的詢問,尚生着病頭腦昏沉的孟若漁再藏不住自己的情緒,湯藥很苦,傷處也很痛,淚水都在眼眶裡打着轉兒。
“哎,你,你别哭,是不是太苦了?苦、苦的話就……就不喝了,咱們不喝了哈……你别哭啊……”看着抽抽嗒嗒的孟若漁,狄塵忽然不知所措起來,像是一個惹了小女孩哭泣的頑皮男孩子。手撓着後腦勺,想要哄孟若漁又不知道該如何做,言語都結巴起來。
“你看,我這裡有……糖塊。”狄塵忽然從袖子裡變戲法一樣取出來一塊純白的方糖。
“喏,還有……”
一時間,床榻邊的小木桌上面堆滿了狄塵抖露出來的糖塊,他還在自己身上東翻翻西找找,活像一隻藏食兒的大狗。
看着眼前滑稽幼稚的一幕,孟若漁的心底忽而一暖,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再落不下來。
“如今沔東饑荒,隻能找到些陳久的糖塊,你先拿來解解苦。”
随後,聽見狄塵小聲嘀咕着,“大夫說你病着,不讓你吃甜食。我聞着那藥甚苦,偷偷給你帶來的。”狄塵忽而湊上前,看着孟若漁,伸出一根手指,用氣聲說道,“隻準吃一點哈,就一點。别讓大夫發現了。”
孟若漁睜着圓圓的雙眸看着頑童一般的狄塵,有些怔愣。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如何在偌大的沔東尋到這些糖塊的,隻看見了他怕自己吃藥會苦,小心翼翼地将揣在懷裡已經有些化掉的糖塊拿出來。
忽然,孟若漁低下頭,手掩着唇,含着淚花咯咯笑起來,肩旁也跟着微微顫抖。
“快吃吧,我幫你看着大夫。”狄塵遞上去一塊冰糖,警惕地聽着門外,催促道。
孟若漁接過去,咬了一口,今日這最是普通的冰糖似乎比以往吃到的任何一塊都要甜。那甜意滲進心房肺腑,原本苦澀的湯藥也不那麼駭人了。
接下來兩日,孟若漁都是在醫館裡度過,狄塵一直守在她身旁。
白日裡,她醒着的時候,狄塵就給她尋些有趣的玩意,或是陪她拌嘴聊天。晚上,她睡去,狄塵便沒了蹤影,不知在忙些什麼。
“你不用這樣陪着我。”孟若漁看狄塵這幾日一直連軸轉,便忍不住說道。
“無妨。大夫說明日你就好的差不多了,我接你去郡守府。”狄塵雖嘴上什麼都沒說,但孟若漁隐隐聽出他話語中難掩的倦意。
“今日就走吧,我已經好了。”孟若漁說道,一半是想讓狄塵不那麼辛苦,一半也是自己确實已無大礙。
狄塵本讓她再于醫館住上一日,但奈何拗不過孟若漁,便也隻好作罷。向大夫詢問了孟若漁的情況,取了治刀傷的藥,兩人便動身前往郡守府了。
馬車駛到郡守府衙,郡守大人就恭恭敬敬地迎了出來。年近五十的男人,頭發有些花白,卻身體肥碩,很是臃腫,朝着狄塵俯身參拜都有些費勁,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氣。
“拜見欽差大人。”那男人候在門外。
“劉大人不必多禮。這是家妹,她同我一起前來沔東赈災,受了些傷,以後便和我暫時借住在大人的府邸。”狄塵扶着孟若漁下了車,謊報了若漁的身份。
“在下早已為大人備好了房間,且随我來。”
兩人在郡守府安頓下來,狄塵宿在府邸用來招待貴客的主客房裡。孟若漁的房間就在隔壁,稍小一些,卻也舒适宜人。
孟若漁小心翼翼避開傷處,沐浴洗漱了一番,又在傷處抹好了藥膏,便去尋狄塵。這幾日因為受傷,耽誤了赈災的事,現在是時候行動了。
她緩緩叩響了門,卻不見人回應。又等了一會,發現門沒有上鎖,便推門走了進去。正尋覓着狄塵,卻越發現那抹藍色的身影正睡在屏風後的矮榻上。
孟若漁沒有出聲,壓低了腳步聲悄悄走進,隻見狄塵呼吸清淺勻停,似是睡着了,但眉頭還微微蹙起。
這幾日都沒有好好休息過,還要為赈災的事煩心,大抵是累壞了。孟若漁攜了床鋪上的薄褥蓋在狄塵身上,輕輕取下他尚緊握在手中的竹簡,放在一旁。
她撐着腦袋坐在榻前,看向熟睡中的少年。
日薄西山,霞照和暮色交織,金黃又摻雜着绯色的斜陽打在竹榻上,輕柔地散落在少年的身子上,臉頰上,也好似不忍攪擾那安甯平和的睡顔。
孟若漁的指尖輕輕觸了觸少年眼角的那顆淚痣,又替他撫了撫那緊蹙的眉頭。
時間變得溫吞起來,雲也悠悠,風也輕輕,暮色一點點驅逐夕陽,直至徹底掩沒在西邊疊起的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