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因為和中原的關系,也不因為你的父親,抛開所有身上的枷鎖,想回去嗎?”馬刀砍向脖子的時候測淩都沒怕過,問這句時竟緊張到手心冒出汗來。
時容的手離開于家劍,“你也很痛恨父王随意塞人給你,一直想把我送走,對嗎?”
當然不是,測淩搖頭,你少年時攔住的絕不止是馬而已。心中暗想:可凡事講個情願,你會為于敢孤身闖入吐域,身受重傷還挂念着要我護他周全,就連嫁給我恐怕也是為了尋找他的權宜之計,我是遲鈍了些,但總不至于連這其中牽絆都看不清。
“不,容……容兒,我不想你心有所念卻隻能遠遠觀望,那太痛了,我明白這種滋味。”他本不想提起的,就那樣欺騙自己忘記還有于敢這個人,忘記時容嫁來草原是情非得已,可看到鷹落腳時容臉上那份期待和發自内心的歡喜,他便知道騙自己不過了。
時容聽到話,看他,所有的神情都停下,揣摩起來,半晌無回音。
測淩見她不做聲,更緊張了,沒頭沒尾的念:“你的白馬快産下小馬駒,八月的羊肉也最鮮美,還有院子裡我為你新搭了秋千……”
夏日裡蚊蟲多他會提前命人熏上艾草,馬虱會咬腫馬腿所以自己的馬全都新換了蹄鐵包了後腱,這些,時容統統都知道。
測淩左手搓右手,或許,過了八月再走?
空曠的屋内突然響起清泉般的笑容,時容捂着肚子前仰後合,“測淩,你可知道人緊張的時候言語會漏洞百出?心有所念的滋味你一個日日待在軍營的人怎麼知道,你在念着誰?”
“我……”
“你太小看本公主了,隻準你們男子有兄弟義氣?于敢自幼扶助我良多,于情于理,我都該救他、護他,亦如他待我那般。可我不會因為感恩便把自己當成禮品饋贈出去,人世間的感情也不是隻有男女情愛。”時容字字铿锵,如果再選一次,一千一萬次,她還是會這麼做,更何況現在于家軍隻剩這一棵獨苗,叫她如何不關心,但那不是測淩以為的心有所念。“我才不是那些悲戚婉轉的小女兒,不會白白等着被命運安排,我若心系遠方,你也攔不住。”
她将于家劍小心收好,挂在牆上。有朝一日,這劍會回到于家人手裡,她想那時他們會隔山相望,祝福對方一世安康。“測淩,心悅于我卻不敢開口,堂堂可汗如此小家子氣。”
“你知道?那,你不回去了?”測淩說話的音都破了。
時容伏在他耳邊,低聲說:“我從沒說過要走,你若再問,明日我可真啟程了。”
今日的黑白無常均已複命,又是白白等待的一天。
看得出公主累了,等待是個熬人的過程,未知結局的等待更是如此,可她眼中仍沒有絲毫動搖。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如果知道相處的日子如此短暫,在身邊時會不會分外珍惜?
我指尖掃琴弦而過,音韻從铿锵漸入低婉,在百花樓的日子,是一場無邊際的修行,于四公主是,與我也是。
公主拿着酒杯走來,“這曲子好荒涼”。我也斟上一杯,“正如世間事。”
範無救走進來,大伸一個懶腰,鏟糞的差事終于結束。他衣裳半敞,微微露出胸口線條,右側頸線下一顆小痣若隐若現,斜斜倚在窗邊,拿着杯百花蜜釀未飲下去。必安進門,上前,将黑袍的衣襟拉好,用腳掃了掃凳子腿,示意他坐好。
世間之物,果然一物降一物,放浪形骸如範無救,卻對謝必安言聽計從。
百花樓的地闆吱嘎作響,我環顧四周,這樓的凋亡速度,比生前的我還快許多。樓倒,人亡,我輕輕歎一口氣,感慨時間竟是如此的不經用,也不知是否能在這裡化為灰燼之前見到那個人。
黑無常放下杯,從懷裡掏出個樹精,敲敲地上的木闆,叽叽咕咕了幾句,隻見樹精連連點頭,随即上竄下跳,各處施法,不多時屋裡上下的闆子竟煥然一新。無救又敲了敲,确認修繕的質量合格,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将樹精收回懷中。
我噗的一聲笑出來,這樓居然可以修,範無救抛來得意的眼神,等我誇獎。
我問謝必安,元君若知道無救拿這些精怪據為己用,不會怪罪嗎。
他倒是十分的了解這個弟弟,無奈的搖搖頭,當然會怪罪,前幾日私用人參精,現在又是樹精,但是,不允許便作罷的話就不是範無救了。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知為何這樣的人格外吸引我,大概是活着的時候逆來順受慣了,看到生有反骨的人,我總很羨慕。
“别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會誤會的。”範無救看到我失神的看他,壞笑的在我眼前擺擺手。
店裡客人不多,空空蕩蕩,他的笑格外惹眼。我拿起手中的杯子砸過去,被他施法定在空中,眼神挑釁的看我,“怎麼,惱羞成怒?”我又拿起一個準備扔,被謝必安奪下,将另一個也從空中收回,拍拍桌子,教訓道:“頑皮,随我回去。”
範無救果真乖乖的跟在謝必安後頭踏出店門。我不禁懷疑,這真的是兄弟嗎,怎麼看都像是父子。
這一幕被公主看在眼裡,她突然饒有興緻的看着我,“原來喜愛一個人的眼神真的不同”。
“不不,我們隻是這陰曹地府中難得的朋友,”我趕忙解釋,這話要是讓謝必安和那些小鬼知道還了得,現在每多一日時間都是恩賜,怎麼敢奢望其他。
“他便是用那樣的眼光看我,”公主的目光收斂,“那是我人生難得的歲月靜好。”
萬丈的霞光中,廣袤的草原上,她曾看到過一個局促不安的測淩。時容想起那日繞指柔刺進胸口的一瞬,她差一點想放棄求生,可閉上眼,全都是那句“如果有人在意呢”,就像是纖細萦繞的線,緊緊牽在心頭,讓她舍不得。
“你可是說過,要八百良馬送我離開草原,”紅暈藏在少女低頭的羞赧,時容揪着過往的字字句句嗔怪。
測淩鼻尖抵在她的鼻尖,聲音酥軟,雖然于敢出現的太早,但是他還有時間,很長很長的時間。掌心溫度驟升,草原雄鷹也有臉紅的時候,“我錯了。”
三日後,時容才蹑手蹑腳從房中溜出,沒想正迎上小斯們嬉笑的目光,臉頓時紅透,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卻又心虛的磕磕巴巴半晌張不開口。身後的門開出條縫,一隻赤裸的臂膀從房門中伸出,攔住她的腰,想跑?本汗還沒允許呢!
院裡的秋千時常傳來歡笑,白馬順利産下一隻雪白的馬駒,八月肥羊果真鮮美,若是可汗親自煮的更是别有風味。
測淩親自挑選了一隻上好的遊隼送給時容,這種鷹體型小身形敏捷,起落都輕,不會抓傷人。他親自訓練了足有三個月,到草原已被皚皚白雪覆蓋之時,那鷹已能聽懂時容号令,可以自如的在京城與草原之間傳遞消息。
時容問他不怕自己偷偷向中原傳遞消息?測淩笑,說她該有自己的眼睛。
冬季本是草原人最難熬的季節,家家戶戶隻能靠着宰殺圈裡的羊維持生存,但今年大不相同,早些時候大家跟着時容耕種了幾畝耐寒抗旱的田,雖不說多,都有收成,秋霜之前打下來,用中原人一樣的方法保存,維持一季足足有餘。時容的遊隼飛回,腳上綁着預防牛羊疫病的方子,開春牲畜繁衍的時候若放在草料中,能大大降低時疾發病,測淩顧及不到的細節,她一點點補足,草原上可敦的聲望一日高過一日。
曾被測淩砍下首領頭顱的部落大為光火,多方慫恿些遊散人散布消息,說可敦有朝一日必會代替可汗的位置,中原的賊女妄圖牝雞司晨,想要幫中原謀劃呢。
這些烏七八糟的消息傳進測淩大帳時,他正和時容商讨冬季的邊防駐守。時容聞言,悄然将自己的手從布防圖上收回,她自己都快忘了,還有個中原四公主的名分,忘了三個國家之間互不相容的态勢。
測淩低聲問時容,是砍了散播謠言之人還是全部關起來。
時容制止,還不至于殺人。
第二日,喀什噶大汗親頒政令,時容可敦從此與可汗共同執政,草原上大小事宜均有權定奪,不服的部落可以舉全族搬遷,離開草原。測淩還是那個雷霆手段的可汗,不服?本汗就給他們個選擇,悄悄留下,或者滾出我的地界。
這太嚴重了,時容一覺睡醒,周圍人都在賀喜,她隻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披散着發便沖進測淩營帳。測淩将她放在腿上,用毯裹住,緩緩道:“你幼年時的宏圖大志得以實現,怎麼,不高興?”
“這你也知道?”時容再一次懷疑測淩有的不隻是漫天飛舞的鷹,還有一雙透視人生平的眼睛。
當然,四公主的過往和喜好,是他向潘駝子買的第一份消息,不過,這是秘密。他知道時容擔憂什麼,“容兒,你知道的,我從不是意氣用事之人,你該在這裡有一片天,因為你做到了,不因為是我的可敦。”
時容将頭埋進測淩懷裡,“你反而時常讓我覺着隻做可敦已經很好。”原來真的有人,給她有别于囚籠的婚姻,原來天下間不全是父親那樣的人。
她就那樣窩在堅實的懷抱裡再次睡着,夢中是藍天白雲和一望無際的草場。直到有軍士在外通報,才猛然驚醒。
天還未全黑。軍士拿着八百裡加急的軍書慌慌張張的闖進測淩大帳,将書呈上,差點打翻桌上的酒杯。
何事至此?測淩接過信,白日裡處理公文的昏沉突然醒了一半。益國來犯!進攻勢頭迅猛,兩國接壤的幾處城池戰火已燃。
時容大驚失色,一直相安無事多年的兩國近些年因為時容和親關系更顯穩固,益國怎會突然将兵鋒指向草原?
測淩歎氣,這兩年他到也不是全無防備,上一次大戰兵敗吐域,益國不敢再硬攻實力強盛的西邊,因此把目光轉向稍弱的北邊也是預料之中。拿下草原,再以此為據,而後同時從西邊和北邊夾擊吐域,确實比之前的戰略有優勢。可是,文臣中白相陣亡,武将于老将軍又全軍覆沒,如此神速出兵是何人出了主意又是何人打頭陣領兵?
益國可用的将才……測淩和時容不約而同的想到一個人,難道是他!時容拍拍臉,警醒自己不可胡思亂想。
再探,再探,所有的鷹都放出去。
草原上的風嗚咽嘶吼一整夜,窗棂上結着厚厚的冰,屋内的炭爐怎麼燒也不暖。測淩大緻是忙了一夜,身上還留着趕路的風雪,一陣冰冷清新的氣息随人同時進了門。冷氣拂過,時容覺得渾身不适,嘔了起來。
“這是病了?”測淩上前扶住她,為她小心拍着背,“我叫郎中來。”
“不用,”時容将他打斷,她現在更關心那個萦繞在心頭的巨大疑問,“測淩,告訴我,是他嗎?”
測淩将搭在自己衣襟的手甩開,“隻知為他人憂慮,偏不知顧惜自己的身子!”聲聲帶着疼惜的責怪。沉默片刻,他扶額歎息,嗯……沒錯,是他。金雕回來的時候,鷹抓中了弩箭,箭尾刻着于家軍的記号。
真的是于敢!時容推開錦被,幾乎是從榻上滾落,頓覺當日扇于敢的耳光還是輕了。
前線吹角連營,戰書一封接着一封,測淩将身上鷹笛放入時容手中,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沉默良久,穿了盔甲便轉身而去。時容懂這個欲言又止的背影,冬季的草原,馬匹缺草,将士缺糧,隻要益國有足夠的耐心耗下去,測淩會處在非常被動的境地。
她輕撫自己的小腹,測淩,平安回來,我不允許孩子出生沒有父親。
幾日靜默,時容的心被揉成了團。坐卧不安時,窗外忽聞金雕聲響,她推門去迎,卻見它身上滿是血,翅上插着一隻箭。爪上沒有錦囊,它是回來看最後一眼,見到了,朝天厲聲嘶鳴,兩翅拼盡最後的力氣抖動,然後永遠的垂下了頭。一等的鷹一輩子隻垂一次頭,就是死的時候。
時容看到鷹閉眼,霎時被更深的不祥之感包圍,草原人怕是抵擋不住了。
她披上衣吹哨,遊隼落肩,爪上綁着直通于家主帥大帳的地圖。急召馬,一條小徑,不難走。
帳中,是久别重逢的于敢。不過一年未見,好像脫胎換骨一般,沒了稚氣的神态和頑皮笑容,多了股子運籌帷幄的陰谲,所着盔甲皆是一等一的精鐵。如果是在其他任何地方,能看到如此康健硬朗的于敢,時容都會喜極而泣,但現在,她笑不出來,問于敢,為什麼?
“于家軍聽受君令,豈敢不從,”于敢沒有回頭。
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怎就覺得其中意味古怪。時容将于家劍丢過去,物歸原主。于敢餘光撇到,轉身揮袖,内裡露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劍,腕上一旋,即刻将時容面前茶壺擊穿。
還于家劍?不必了,他現在使的是繞指柔。
時容完全被眼前的一幕驚住,這刺穿她胸口的陰毒功夫,于敢練的爐火純青。要知道于家劍法,講究的最是一個光明磊落,不知阿爺看到此番場景會作何感想。她明白,不用再費口舌,人即如劍,變了就是變了。
于敢冷冷開口:“西關分别時我說過,想好便來找我,現在你是想好了?”
她答:“不用想,當日我早就選過了。”她是測淩的妻,當然要選草原。
“那你還來作什麼!”于敢再出手,繞指柔的劍鋒将整張桌擊穿,“十年相守,竟敵不過一夕在側。”
時容步步後退,她知道測淩教自己的三腳貓功夫此時并不是于敢對手,從身後掏出一串小東西,“我本是來見朋友的,草原上沒有糯米,我便用了小麥和青稞,制的不好,你嘗嘗。”
這是多少歲月牽絆。糖油丸子,自阿爺走,于敢再不敢嘗。
繞指柔挑過這串油潤的小食,于敢聲中帶着哀傷,“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退兵吧,阿爺不希望看你一錯再錯。”時容知道,打小于敢最聽阿爺的話。
阿爺,還敢說阿爺!于敢大怒,反手将糖油丸子狠狠仍在地上,踩的稀爛,“我不會放過測淩!”你不曾見阿爺是何等凄涼的躺在院中,如何屍骨腐爛,又是如何抱着一封等待的辭表不肯放手。
“阿敢!”時容像小時候那樣叫他。
“阿敢,出門小心點。阿敢,你最勇敢了。阿敢,下次糕點再放鹽我就真的不理你了……”于敢的心頭回想着從前的點滴,“阿敢”,世上隻有兩個人會這樣稱呼他,一個陰陽永隔,一個着草原服飾站在自己的對面。
“你走吧……”
他還放她走,也算是念舊情。
時容伏在黑馬背上,任由其掌握方向,黑馬永遠知道如何安全的回家。遠處的戰火依稀可見,對陣雙方都與她有關,就像是體内的兩股血液在鬥争。中原給養她長大,草原賦予她靈魂,血肉與魂魄,缺一不可。遠方的戰火照亮整個夜空,黑色的絨布下是炙烈的火光。
“籲……”時容半路勒馬,“不回家了,咱們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