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無救嗯了半聲,敷衍而過。四公主噗嗤笑出聲,調侃道:“母親說我性子倔,我看啊,這難管教的另有其人。”
“啥!”範無救露出和我如出一轍的震驚神色,連桌上的茶水都被打翻,“母親?”
我遞眼色要他莫大驚小怪,好歹是夜捕百鬼的黑無常,怎顯得和我一樣沒見過市面。
“誘我女兒進百花樓,雜掃一月便宜你了,”元君手指一點,地上的茶碗依次恢複原狀。
黑無常看看我,又看看公主,心下了然,眼一轉悄悄起身,“子時到了,無救告辭!”然後風一樣隐遁于黑暗之間。
四公主倒是心善不忘為黑無常解圍,隻說是自己要進門看看,不怪範無救。元君語重心長,要她看看這周圍魂魄的下場,等到最後,多少人是一場空,就連作為樓主人的我也終逃不過煙消雲散的宿命。
公主聞言目光轉向我,四目相對的一瞬,我們彼此都看懂了對方,“不,我等的人會來的。”
破破爛爛的小樓如今也算是蓬荜生輝,人間的公主、地府的元君還有黑白無常,一衆“大人物”将它塞了個滿滿當當。直到幾年過去,來往不少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人等不到就走了,有人等到了也走了,等不到也不走的,隻剩公主一個。連從不用惡意揣測他人的謝必安也開始為公主擔憂,怕她苦心的等待都付了東流水。
我輕輕歎口氣,這世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圖個回報,公主自坐在這便不問值不值。
她一如既往的氣定神閑,仿佛這不是從多年前就開始的事而是從昨天,仿佛她的腳剛剛踏進百花樓,剛開始第一天的期待。她從未對自己的等待産生一分一毫懷疑,即使離開百花樓的魂魄都開始用憐憫的眼光看她,也依舊那樣淡然的坐着。
範無救在我耳邊輕聲議論:“公主那個矢志不渝的樣子倒是有幾分像你。”
我露出一排門牙,拿出畢生所學陰陽怪氣他:“你成語說錯了。”
一晃二十年。在地府不過是日複一日的雲霞,在人間,是少年變老年,時移事遷。
人間修葺華美的四公主墓前站着當日送别的男人,他寬闊的肩膀已瘦削了許多,一雙大眼睛格外哀傷,兩鬓青絲添了霜白,望着眼前墓碑上四公主的谥号和生辰,“容兒,院裡梧桐老了,我......我也老了。”他自言自語的和四公主講着曾經的一切,臉上的淚水在臉上迂回前行,割下一塊鹿肉塞進口中,迎着風喝下一口酒,嗆得狠狠咳嗽了幾聲。
風真大,吹亂了墓前的幡子,也吹亂了一個人的哀思。他背靠着公主墳坐下,記得初見時,他們才十歲。
那是個六月,樹上的蟬已經開始偷偷的叫,他躲開父親和阿爺,獨自溜進王宮後花園,這個季節,正是荷花盛開的時候,運氣好的話,能在蓮葉間摸上好幾條魚。隔着一段距離,便聽魚戲蓮葉的水聲潺潺,他跳下去,想定是條大魚,可待遊到近前才發現,哪裡是魚,分明是人。一個女孩落在塘中,“咕噜咕噜”的拍着水求救,幾乎快要被溺死。少年上前将她攔腰抱住,向上托舉,反複幾次才送人上岸。
女孩趴在地上往外吐了好幾口水才恢複意識,少年也癱倒在一旁,看到她平安無事,露出兩顆小虎牙咯咯笑了起來。總以為年少時相遇,得是什麼梅園賞雪、梨園看戲的畫面,二人卻是垂死掙紮過後的狼狽,互相看看對方身上濕透了衣服和發絲,像兩隻落了難的小雞。
“我認得你”,少年脫掉身上的衣服擰擰水,“我爹是侍衛統領,我随他巡查的時候在藏書閣見過你。”他露出一個調皮的表情,仿佛在和少女炫耀自己的機敏,像是山裡的小猴子偷到了香蕉般高興。“你怎麼會掉下去的?”少年口中話語繁鬧,站在夕陽下,光打在他的身上,一片暖色。
“采花。”少女回答的簡單。
“這個我擅長,等着。”說罷少年一頭紮回水中,在接天的蓮葉中穿梭。一盞茶的功夫,濕漉漉的腦袋從水中露了出來,口中銜着荷花。他把所有戰利品交給少女,大聲喊道:“以後有困難就來找我,我叫于敢,勇敢的敢。”
少女點頭,迎着落日跑開。“我叫時容,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予”,娘說,是從容活着的意思。
“從容活着……”公主墳前的風越來越烈,于敢摸摸臉上的淚,“明明舉步維艱,你卻從不抱怨”。直到後來自己的劍架在容兒那些所謂兄弟姐妹的脖子上,他才知道,初見時容兒根本不是采花不小心掉入池中,而是被這幾人推下去,容兒會去采花,也不是愛慕夏荷風姿,而是因為母親重病卻無藥醫治,隻得采些荷花荷葉熬湯以求緩和病情。
如果她還在我身邊,于敢手中劍直插入泥,定不能叫她再受半分委屈。
四公主在樓中坐久了,便也和我們熟識起來。趁元君今日公務繁忙不得空過來,謝必安關上樓門,神神秘秘的将公主圍住,問起她們母女的事。“你們真是母女?元君究竟怎麼過世的?”元君的來曆實為奇怪,雖地府不比天宮,但能夠在天地人三界之一成為執掌,也不是那麼輕易的,要知道上一任閻王玉天龍可是天神太子,背後有掌管神界的爹撐腰才得來的位置,現在怎可能随随便便就給與一個凡間魂魄。
公主深深歎息,母親是病亡。
“怎麼可……”範無救還是一如既往心直口快,謝必安眼急,桌下一腳堵住了他的嘴。
不對,在地府的都知,正常過世的人按照六道輪回都會有個投胎的去處,除了如我一般賴在地府不走的,其他人被永世困于幽冥隻有一種情況,就是自盡,那在地府是重罪,即使黑白無常為救人投入河中,也難逃宿命。而且每日病亡的人如此之多,元君又是如何坐上五色神牛寶座的。
“确實是病亡”。公主緩緩道來。
她的母親,現如今這位地府的元君,今時益國之主趙徹的正妻,生前并不受寵,或者可以說是受盡了冷落。她們住的小院種着一棵百年梧桐,所以得名梧桐苑,離君王很遠,一年之中君王隻在出宮圍獵路過的時候才來看看,彼時方滿十歲的時容幾乎能夠确認,自己的存在并不是來源于父母情深。
“所以,母親的病是不會有人在乎的,纏綿病榻多年,沒有半個郎中來看過。我那時從書上看到早年間的方子,原料都是些好尋的花花草草,于是每每摘回為母親熬煮以代湯藥。母親走的那日,我為給她采摘荷花還落了水,若不是有于敢相救,恐怕我們母女會一并出現在黃泉。”
那日的夕陽紅的似血,光芒快要消失殆盡時容才趕回小院,還沒到門口,已聽到院中隐隐的哭聲,一個不祥的念頭讓她怔住,手中的花落了一地,大吸幾口氣才又邁開步,向前跑去。
熟悉的榻上,一塊白布已蓋住了母親的臉,從此後,隻剩時容獨自在充滿風霜的人間。這讓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短短十年生命,除了母親,一無所有。
沒有人吊唁,這位王後在一片孤寂中入了葬。
聽罷,必安别過臉向我和無救使了使眼色,要我們把諸多懷疑先咽進肚裡,看來公主對元君諸多其他故事并不知情,這對她而言,不是壞事。
公主的忌日過,于敢便命人重新修繕梧桐苑。這是個肥差,因為說是修繕,其實不過做些簡單的維護,内裡設置一律不許更改,連落在地上的梧桐葉也不許掃,清清閑閑便能領賞,大家總搶着來。
一個宮人在屋内擦拭,發現床下有串圓滾滾的東西,拿出來,早就風幹的看不出原型,隐約能見上面留存的一排牙印。于敢拿到這東西,眼中無限愛憐,遞給宮人一錠銀,很好,今年就到這裡為止。
這串東西名叫糖油丸子,是于敢幼時的最愛。他第一次向容兒分享這圓滾滾的小東西還是在容兒母親的葬禮。
于敢随父親的侍衛隊巡邏,正撞見梧桐苑裡擡出來一個蓋着白布的死人,雖是極少人的送葬隊伍,卻用着最好的烏木棺椁,他實在好奇,趁父親不注意,一路跟着到了墓前,卻不想在這又見時容。他躲在樹上端詳那墓碑,上小篆刻着大益王後崔夫人之墓,女趙時容立幾個字。
時容是王後的女兒!驚得他從樹上摔下,徑直跌落在時容面前。
“是你。”稚嫩的聲音沒有了初見時的輕快,伸手過來扶他。
于敢的目光還停留在墓碑上,支支吾吾問道:“你……阿爺不是說真的吧,你真是公主?”
時容眼光決絕的投向遠處一樣系着白花的馬,“要是可以,我甯願自己不是。”
于敢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也有過一樣的心情,阿爺和父親對自己嚴厲的要命,要是可以選,才不姓于呢。遲疑片刻,他小心詢問:“娘親不在了,那你往後有飯吃嗎?”在他心裡,吃是天下第一重要的事,沒飯吃的人天下第一可憐。
時容搖搖頭,梧桐苑的供給本就少的可憐,母親走了,估計再也不會有人想起這個偏僻的角落還有位公主。
于敢看穿她眼中落寞,上前拍拍胸脯,沒事,我給你飯吃,我家的糖油果子最好吃了,他從背後掏出一串炸物,上面還沾着“一路奔波”路過的樹葉和塵土。
“哇,嗚嗚嗚……”接過糖油果子的一刻,時容覺得像是被人拔掉了塞在壞木桶上的塞子,内裡積蓄已久的委屈趁勢而出。
“别哭呀,你若嫌這串不好我回家給你換一個,”于敢拽起衣袖的一角為她抹淚。
“哇……”,誰知一勸慰時容反而哭的更兇。
“那我再給你演個猴子,”平日挨打,阿爺隻要用糖油果子準能将自己哄好,如今這寶貝也不奏效的情境于敢也是頭一回見。他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賣力“表演”,學猴子的樣子搔癢,直到演到捉虱子的橋段才見到時容止住了哭。
小“猴子”搖搖擺擺走到小女孩面前,“你笑起來人間第一好看。”
小時容将糖油果子塞進口中,“明日我還能再吃一串嗎?”
能,日日都能!小“猴子”牽起時容的手,有困難盡管找我,我可是于敢,勇敢的敢。
回想至此,于敢稍顯蒼老的身形透過燭火顫抖起來,影子投在牆上,仿佛和年少時無甚差别,又仿佛完全不同。他将方才宮人找到的炸物用錦緞小心包起來,收在身邊的鑲花小盒中,出神的問天上星子,“不知道這是我當年送來院裡衆多丸子中的哪一串,容兒一定很寶貝它吧。”
母親去世,時容的生活比預想還要艱難。名義上還是四公主,私底下,吃穿用度卻簡之又簡,連宮人都敢在這院随意伸手。她倒也不生氣,深知人性不過如此,越是破敗的牆垣就越多人想推一把,唯有在荒原中辟出一條路才能活下去。她說每個人都要在自己的境遇中長大,這就是命,每個人都可以在所遭遇的境遇中做出選擇,這就是運。命數由天,運數由人。之後幾年,她幾乎讀遍藏書閣的全部書籍,趴在牆頭偷聽過每一位世子的老師講課,悉心鑽研之下,不僅詩文歌賦了得,更是對算法天文深有心得,幾位偶有往來的學究将她的學習體悟編纂成冊,其中理論很得一衆學究認可。
那幾年,于敢即是衣食父母,凡是别人有的,都想辦法給她送來,别人沒有的,也想法子為她弄到。每日的糖油果子,圓圓亮亮,顔色喜人,酥黃的表皮上被于敢拿蜂蜜畫了笑臉。
“容兒明明親口說過,隻要咬下一口糖油果子,心裡的苦真的可以減輕幾分”,于敢抽出劍,燭頂的火光被斬滅,屋内陷入黑暗,“如果時間能停在那個時刻,我便放棄一切,什麼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