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老人說，神像碎世間必有大災。這本是一句無心的恐吓，卻在今年湊巧的很。花神娘娘的神像破碎不過幾日，百花的身子還未痊愈，前線戰報便紛至沓來，中原與北方草原的征戰還未結束，西邊的大軍又奔襲而來，将士們死傷慘重，三萬軍隊遭受重創暴屍荒野。
百花知道，這不過是天神新一輪懲戒的開始，轉世的三萬獸人，今年不過也才及冠，便已死在遙遠的邊地，屍骨被野狗秃鹫啃食，魂魄無處安息。她臉色冷冽的站在分崩離析的神像前成沓的燒着紙，質問蒼天，何為好生之德！
“小牡丹，心中不痛快吧”。黑影冷笑，他也站在破碎的神像前，無人看的見。再入輪回，隻消二十年，獸人們又會回到戰場，回到無限的噩夢中，“朋友為你而死，為你背負永恒的苦痛，是不是比死還難受”。
想救獸人，需得登上神界修改三界五行冊上所載命格。途徑有兩條，其一是重續香火再度成神，大抵需要修練個百年，何時能成，皆看造化。另一條，是邪術，吸食活人精魄，隻需七七四十九個便足以成妖，可犧牲的都是普通人無辜的性命。
黑影冷笑，選那條路呢百花，不知在人間多年你的脾氣改是沒改？他在百花身後大笑，笑他注定是最後的赢家。
這兩個法子，百花自然也知。為了救獸人殺人而食？想想也覺得殘忍，這麼多年，她就活在那些普通人身邊，朝夕相見如何能出手加害？可是修行之路漫漫，獸人便要再受兵刃之苦。
百花看着一疊疊紙錢化為灰燼，無力的随風而逝，本就還未複原的傷口針紮般刺痛。
“現在知道怕了？”莫林鐘出現在身後。一旁莺時看地上燒紙祭拜的痕迹，想她對前些日子的事必還心有餘悸，擠出個安慰的笑。
百花沒有如往常和林鐘争執，隻是神情蒼涼的撥弄神像碎片，拼拼湊湊還依稀可見神女絕世容顔。
莫林鐘肘碰地上死氣沉沉的百花，“怎麼不說話，本就耽擱了釀酒的時間，現在到好，外面的流言都快把莫家一起吞了”。
李大人聽說神像倒塌，有意将前線軍事的失利一并怪罪在莫家人頭上，任憑林鐘如何解釋當日之事，都難阻止傳言越說越玄。
莫林鐘這一推拉，百花手指劃過神像碎片，鮮血滴下，染紅花神娘娘塑像額間的花钿。她聲音冰冷，問：“你是說士兵們死于花神娘娘懲罰的流言？”百花透露出鄙夷神色，原來站在大多數這個角色的，都糊塗，不論是天上還是凡間。當年天上那些所謂的神仙們，聽信太子之言，冷漠的看着天兵追殺獸人，沒有一人在乎真相。現在凡間的人還是一樣，戰士陣亡邊關，不信是朝堂上的人決策失誤，偏偏來信一個神像破碎招緻禍患的傳言，真真愚蠢。
看到百花指尖滴血，門口莺時上前止住哥哥的責難，掏出随身帶着的錦帕遞過去，“怎的還這麼不小心，”百花不接，她便一把鉗住她的腕，将傷口紮緊。
“你信這無稽之談？”百花問林鐘。
林鐘執扇緩緩搖曳，半遮住苦澀的臉，掏出酒壺，許多的無奈和悲憤滑入喉舌。因為此次戰敗，中原迫于壓力不得不在關口生意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時間，京城的酒家擺滿了金不換，莫家的日子愈發艱難，以前和老爺交好的那些個權貴少了來往，多的是勢利小人想推倒這面斷壁殘垣取而代之。今早李大人一番鬼神之說，更是将莫家推上風口浪尖，下月拿不出酒，莫家便無路可走了。
謠言可信嗎，他苦笑。“你說我該信還是不信，我不信可君王信了，李大人幾句話就将其中罪孽歸于莫家。我信神仙靈驗，求花神娘娘賜我好酒，結果，連神像也碎了......”
謠言用的好照樣能殺人。百花聽罷，心裡五味雜陳。求百花娘娘？她作神仙時尚不能保全自己，現下一個凡胎又如何能庇佑你，她不值得你信仰……搶過酒壺，飲下一大口，錯不在你，在我。
半晌沉寂，幾人都用全新的眼神互相審視對方，三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被推在了風口浪尖，灰頭土臉的聚在這一間廟裡，誰看誰，都多了三分憐惜。
“進來吧，”莫林鐘打破沉悶，招招手，門外一行酒倌提着各色器具進門，他大概是将積郁在胸中的話都說了出來，洩了這口氣，語調大有和緩，轉頭向百花：“雖不知你為何日日都來這裡看這破碎了的神像，但是，我替你修好它吧，就當是給我們大家積福。”
莺時點頭，奪下酒壺，眼也紅了，拿女兒紅往嗓子裡灌，“百花，神像破碎隻是意外對嗎，咱們修好她，往後她會護着咱們的。”她往常總是笑着，像沒有染過世俗的美玉，純淨無暇，看到這般笑容，能消除世間百般苦痛。如今，這笑消失在莺時臉上，一去不返。
“于你們而言，這的确是意外。”百花注視這一雙兄妹，莫家這道坎，也不是與自己全無關系，李大人面前，是自己莽撞立誓，如今神像也的确因自己而倒。況且，若說釀酒，天下間還有誰比她更在行，從前是，現在更是，她承諾過會幫莫家釀出最好的酒。
太陽未落盡，舊廟裡沒蠟，餘晖映照着百花的側影，把她寫意的畫在昏黃的牆面上，緩緩捧起莺時的臉，“别怕，信我。”
莺時摸摸臉，“嗯，你也别怕，我們也會護着你。”
莫林鐘也長出口氣，伸伸脖子，吸入一口冬日的冷氣，“有你這句足矣”，說着聲音哽咽起來，少年失去雙親，拼命背負起家族的興衰和幾十口酒工的生計，到最後還是跨不過這道坎，經年怨矣借着酒噴薄而出：“去他大爺的李大人，去他大爺的金不換！”
百花心下更加酸楚，也舉杯一同罵道：“去他大爺的神仙！”酒杯撞在一起，她心中已有了打算，“林鐘，咱們會釀出最好的酒，比金不換好千倍萬倍。”
黑影在一旁聽這罵聲，狠啐一口在地上，隻恨自己不能立刻施法殺了二人。他繞一身碧色的林鐘從頭到腳的觀察，狐疑到百花身上的金光難道源自這少年？莫林鐘……除了眉眼生的好看，沒發現有什麼過人之處，居然能護得百花金光護體。他想不通。
莫林鐘臉上的陰雲散去些許，搶回酒壺，捏百花的臉：“你方才叫我什麼？”
“林鐘，怎麼，少爺的名諱直呼不得？”百花再搶酒壺，仰天直灌，酒如飛瀑。
“不是，不是”，聽到這番回答，林鐘肩頭輕顫，埋着臉看不出是笑是哭，“自我父母走後，他們都喚我少爺，許久無人叫起這兩個字了。”身上青綠的衣裳像灑落的湖水零落的散開，臉上一團紅暈，嘴角露着三分醉意，口中含混的說：“以後，都叫我林鐘吧，好不好。”
好。獸人曾說過，一同飲過酒，便是朋友。
百花看着莫大少爺親自爬上高台與酒倌們一同砌磚抹灰，一副認真的樣子，竟有些許可愛，莺時在一旁丈量尺寸裁布繡花，說是要為新鑄的百花娘娘做一件比之前更華美的铢衣。
朋友有時來的就是這般莫名其面，百花想，就像自己也不知道何時竟收了有三萬餘獸人在院裡，為何腦子一熱便移了梨樹在門前一樣，如今，她又忽而在這人間得了兩個朋友。難道，這是上天給她一個機會？彌補不能保全三萬獸人的遺憾。
忙碌到深夜，三人才各自回家。麻子等在門口，身上披着件破衣，見百花回來，将身上破衣取下轉而披在百花身上，問她大病初愈又跑去哪了。百花拗着性子把衣服穿回麻子身上，問：“爹，您覺得莫家有難，我該幫嗎？”
麻子被這沒頭沒尾的提問搞得一頭霧水，思考了一會，“若不是傷你的事”，他指指屋裡桌上的幾副藥，“莺時小姐下午請了大夫來，還白白給我抓了藥，人總是向善的，幫上一幫也無妨。”
“嗯，”百花最聽麻子的話。沒錯，如果不是麻子的善良，她落下凡間的小小肉身早就餓死原野，人與人終歸是善意多，她倏然笑起，“傷我到不至于，釀酒而已”。
山花作引，清泉為底，竹葉青梅增香，百花凝心注氣，混混然的酒缸中升騰起姹紫嫣紅一片霞光。
百花釀出的酒，又以百花精魂為底，取名百花蜜釀再适合不過。獸人們這麼說，于是，這酒有了名字。聞此香氣，百花仿佛又遙遙看着獸人們将身上的酒一飲而盡，摔了碗，轉身向天兵沖殺而去。
“回來！”她驚醒，伸手觸及，是麻子為她加蓋的被褥，床邊放着莺時親手做的桂花糕，嘗一口，不甜不膩，香酥誘人。
她突然有點厭倦這個夢。樹木印着冬日的寒氣，百花折下一枝，天上無四季，日日如春，她門前的杏花久開不敗，從未有這般零落幹枯的景象，難怪人人都想得道成仙。可她真做了神仙，卻又落得這般地步，隻剩深深歎息。百花高坐牆頭，望月出神，心中兩個聲音糾纏，快要将她撕碎，殺人還是等待，她選不出。
或者，隻要修好山上的神像勤加修煉，說不定趕得上，她想。畢竟，她是個人，是個有爹有朋友的人，人心向善，怎麼能吃人呢。
爹說過，人一旦走上一條路，想回頭就難了。
京城是以宮牆作為分界，裡頭是一種日子，外頭是另一種，宮牆裡的人并不在意宮牆外普通人的死活。年成不佳，宮外百姓縮衣節食，宮裡依舊照例設宴三日，款待大大小小的王公貴族。
過年的吃食酒水一應在小年這一日由李大人監督送入牆裡頭。一大早第一家，自然是來莫家要酒。
莫林鐘沐浴更衣，穿上官服，佩好玉環，揮手，擡酒來。
幾個大壇由精壯的工人托底，喊着号子，一路護送至李大人面前，輕輕放下，其中香氣已隐約可見。
開！
壇上遮蓋掀起，百種花香頃刻溢出，在場衆人無不贊歎。李大人上下打量莫林鐘，心下嘀咕莫家難道真有神助？上前，小盅盛出，酒湯晶瑩，李大人蠕動胖嘴舉杯咂了一口。
“呸！”，李大人的口舌剛觸及杯中液體，便像是被鼈夾住了舌頭一般，嗷嗷大叫，“興師動衆我當是什麼好酒，莫林鐘，我看你是故意戲弄本官，給我一杯鹹水！”一邊說，一邊把口中的殘留吐個幹淨。
莫林鐘臉色瞬間變的和衣裳一樣綠，慌忙也來嘗一口，這哪算得上是酒！鹹臭的難以入口。完了，全完了……
怎麼可能？百花大驚，搶過酒杯，嚯，還真是鹹的。可她昨日明明親口嘗過，是比在天上還好的酒，怎就一夜之間變了性？百花蜜釀，是天上人間最好的酒。
黑影在遠處觀望笑的邪氣，“我要你的命，倒也不必親自動手，”他不過伸伸手指，就能讓美酒變鹹湯，殺百花的事則可由李大人代勞。百花身上的金光，防的住他卻防不住凡人殺心。
林鐘見狀，痛陳其中蹊跷。李大人眼珠上下一翻，臉上馬上換一副表情，陰險的笑笑，“饒過莫家也不是不行，我說過，這酒坊也該換換姓名了”。
“不要臉！”百花聽到這話心想，趁人之危還敢明目張膽的公之于衆，火氣上竄，比上一回罵玉天龍時更大聲。林鐘被這壯舉吓的打了一個抖，智取尚找不到合适的路數，她竟直接扯嗓大罵，這下到好，以李大人針鼻一般的心眼，莫家上下是無路可逃了。
小小草民竟敢出言不遜？李大人二話不說，打。
闆子聽了令，狠狠落在百花身上，皮肉開綻，她握緊的拳滲出血滴，指尖刺進掌心，普通人的命，真如草芥，她有些後悔，自己若是早些抉擇吃上幾個人，有幾分妖力，也不至于在這被這樣的無恥之徒欺辱。
李大人的闆子是出了名的狠辣，即便是身強體壯的男子，也要去掉半條命，才剛幾闆下去，地上赫然已是一灘血迹，百花感覺幾乎快看清白無常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