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前,人間。
“釀酒,釀來釀去不還是那麼回事,有了吐域的金不換,咱這個不中用喽。”一個肥胖的酒倌光着膀子半倚在酒窖的門廊上和同伴調侃道。
“咳咳咳,哎,世道變了。”接話的是個麻子臉,極瘦,面色比菜色還不如,嘴唇烏的發青,永遠佝着背,一說話咳的厲害。因為麻子臉的緣故周圍人都叫他麻子,時間長了大家竟也都想不起他的原名是什麼。
“哎呀我說麻子,你這個身體,趁早給家中的姑娘找一門好親事吧,至少能吃上飯。”胖酒倌稍微俯下身,又對麻子說起他家姑娘。
麻子不回答,今日咳的尤其厲害,苟着背喘着粗氣走開。他之所以還能在酒司做工,是因為有一個好鼻子,嗅覺出神入化,酒發酵到了幾分、缺了哪種糧食,他一聞便知。沒有人聽聞麻子曾娶妻,但家中有個女兒,生的半分不像他,長發烏黑朱唇皓齒,額間有個天生的胎記,形似一朵牡丹,笑起來有說不上的嬌媚。這些潑皮東西知道麻子窮困又有惡疾,時常拿他女兒開玩笑。
正說時,大家聽得遠遠的有馬車駛來,便都收了聲,畢恭畢敬的站好。
車上下來一少年,身長八尺,着一襲深湖綠的綢緞,腰間系白玉雲龍佩一對,手拿檀木扇,頗有青玉為骨的風姿,打眼便知是名滿京城的莫家大少爺莫林鐘。少爺身後的女子鵝蛋臉,杏眼桃腮柳葉眉,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下颌正中有一顆不大的黑痣,雲鬓上簪着一束銀海棠,是二小姐莫莺時。
莫家侍酒司校使,為皇家供酒,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到莫林鐘,是第二代。
今日立冬,是莫家辦祭典開壇的日子。往前數個十年,到這個日子,莫家必是賓客如雲,禦賜三牲從宮門口一路擡到府邸正門,由三到五個老師傅齊齊領号,念祝詞,祭天地,拜酒仙。時至今日,到了莫林鐘接手酒司,有一種喚作金不換的美酒從西邊的吐域國傳入,京城酒的行市便一日不如一日。莫老爺去世留下大大小小的攤子給初出茅廬的林鐘,情勢一言難盡。
儀式過半,莫林鐘走到人群當中,向一衆工人拱了拱手,眼眶有些濕潤,歎了口氣,語氣沉重:“諸位,莫家基業傳至今日,時遇風水輪流世道維艱,懇請大家再努努力。”
莫林鐘的話一出,工人們一鍋粥似的議論起來。酒在,莫家在,酒要是完了,莫家便也完了。一向自視甚高的少爺若不是真到了緊迫的時刻,是萬不會低聲下氣說出這番話的。靠出力氣為生的普通百姓再尋活計并非易事,失去這份工錢對于很多工人近乎滅頂之災。
麻子也在一旁沉沉的歎氣,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那不是他親生的女兒。當年他在家門口撿到小女孩的時候,就知道她異于常人。且不說她頭上牡丹狀的胎記,明豔的樣貌,單單是她周身鋪滿的鮮花就知絕非常人。那時候的小女孩隻有不到十歲,高燒七天七夜,麻子日夜不離的照顧,把自己僅有的積蓄都拿來給她看病,她病好後開口第一句,就是喚了麻子一聲爹。麻子給她取名叫百花,百花盛開的百花。兩人相依為命如今已是第十個年頭。
今年的祭典,從頭至尾不見恭賀的人群也沒有往日王宮的賞賜,潦草的令人心酸。莫林鐘話裡的意思,大家聽的明明白白。誰能想到呢,莫家如此一棵大樹,不過是澆上了一杯金不換,就幾乎泡死了整條根。
忙完,回到家已是夜深,麻子心下煩亂,咳得甚是厲害。百花聞聲推門來看,隻見麻子披着單薄的棉被端坐,一手扶着床,一首捂着胸口,想起身反而覺着嗓眼似有鐵鍊索喉一口鮮血咳了出來。百花大驚,趕忙上去将麻子扶住,輕輕為他順氣。
麻子的身體需要修養,家裡也需要用錢。
“爹,明日起我替你去釀酒。”百花挽起頭發,像是下了下決心。
麻子搖頭,單是女兒這副相貌,在外都不知會惹多少眼。他不放心。
“為什麼,難道因為我是女子?女子怎麼了,當朝的帝王宰相,不都是媽生的。”除了長相,百花的性子也與麻子大相徑庭,如果說麻子是骨頭上都刻着老實,那百花就是一身反骨,刺猬一樣的丫頭。麻子總是慶幸百花長了女兒身,不然她的許多言論要是傳出去,大小也得是個株連九族的重罪。捂住百花的嘴,麻子以父親的威嚴在她額上敲了一下以示警告,但也沒說不讓百花去試。
說了她也不會聽。若聽話,就不是百花了。
莫林鐘酒力不好又憂思繁重,典禮上多喝的幾杯足足讓他睡了一個對時,翌日快到晌午才從酒氣中緩過來,坐起醒神,似聽得門外人頭攢動,喧鬧的緊,更了衣推窗,便聽到下人們奔走相告,說是李大人來了。
他的心一沉。
正堂之上,京城緝查巡防使李大人垮坐,腰間的贅肉撩在松木的椅上。他舔舔嘴角,玩味的笑笑,瞥向莫林鐘,“不必緊張,年關将近,我隻是受王命前來巡查,看看新春用酒備置的如何。”
林鐘心下怨道,拿着雞毛當令劍,父親還在時,送了不知多少銀兩,才從他這周旋開了路子,如今行當不景氣,就是想讨好也委實拿不出東西來,這位三番五次來,無非是看他年少好欺。
莫林鐘行禮,“酒……酒當然備好了,上等的女兒紅、狀元紅一百又二十,竹葉青、十裡香,都比往年備的更多,釀的更久,大人盡管放心。”
“哦?”李大人似乎對莫林鐘的回答并不滿意,“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酒司大人年紀輕輕身居要職,總不能拿這些陳腐的老東西糊弄事。”
呵,莫林鐘冷笑,整個京城絕無比莫家更好的酒。可再好的酒宮廷之中的達官貴人也膩了,他們想要新鮮的,想要比那金不換還好的,于是,莫家酒在他們眼中便成了不好。上面的人想要,下面的人就得想辦法給,給不出,便是罪。給不出,便有李大人這等鬣狗等在一旁伺機而動。
想到莫家前程,林鐘感到五髒皆扭轉,腳下虛浮有些打顫。
兩廂推拉中,突然有一個少女從人群中竄出,冷不丁接了李大人的話:“當然有更好更香的酒,按照習俗新酒都是小年夜開壇,到時候自然會将酒送到該送的地方,”聲音清脆如鳴佩環。
李大人使力擡了一下厚重的眼皮,是個穿粗布麻衣的少女,額間形似牡丹的胎記鮮妍,姿容出塵絕豔,靈動生姿。想來必是那個麻子臉酒倌的女兒,京城裡關于她的傳說鋪天蓋地,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林鐘耳邊響起李大人刺耳的笑,“是嗎,莫大人?”
不是……莫林鐘轉頭,在人群中尋找“罪魁禍首”,正看到百花于身後無邪的臉,顧不上感歎這人間難得的美貌,隻恨恨在心中大罵。距小年夜不過一月,到時交不出好酒,可是滔天的罪過,能試的方子他都試過,世間哪還有更好的酒。林鐘深深咽下一口吐沫,“大人,這人與莫家無半點關系,信口雌黃,不足為信。”
李大人眼珠轉了三轉,嘴角的笑容愈發張狂,“既然如此,你釀不出好酒,不如将這基業讓賢,總有人能讓這老酒坊活起來。”
讓賢……讓!?莫家産業比性命都重,若是丢在莫林鐘手裡,那他就算萬死也難辭其咎。李大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現是遞來一隻猛虎,逼着他騎上去,進退兩難。
他沒得選,左思右想隻能先順了百花的話:“大人說笑,林鐘年紀小,倒也不至于拖累祖宗”。
又獻出家中薄禮,才哄得李大人一衆人馬走,莫林鐘聽着強健的馬蹄聲,感覺每一下都像是催命的鐘。他揪住百花衣領大呵,你怎,怎敢拿這等事開玩笑。
百花不服氣,反問:“誰開玩笑了,若我釀的出更好的酒呢?”不是逞能,她打心眼裡覺着可以一試。衆人隻知麻子有一手好本事,嗅覺出神入化,卻不知其實麻子從前隻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頭,這“天賦”是随百花而來,抱起這孩子那一刻,麻子便開了竅。别人家都是子承父業,在麻子家,若說對釀酒的精通,父遠不如女。
莫林鐘懊惱的将手中折扇來回摔打,幾番思索掙紮,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于是揮扇對準百花咽喉,“若你釀的出,想要什麼我莫家都給,若你釀不出,到時候莫怪我無情把罪責推在你一個小女兒身上。”
百花兩指推住扇的一角,好,一言為定。
偌大的酒坊,做工的男人們歡呼沸騰,即使粗布麻衣,這女孩仍是他們從未見過的美景,一個個使勁的往前擠。百花倒是沒有絲毫懼怕,用力一搡,将幾個圍在前頭的推出個大跟頭,拿起攪鏟利落的幹起活。其他人再來,也沒得到半個回應,看沒了湊熱鬧的趣味,人群散開。
林鐘沒有話,側目觀察,看百花忙開,轉身出門。
酒坊的活計說不上好幹,但偏偏百花熱愛的很。幾日下來,她覺着父親的擔憂很是多餘,甚至覺着在這酒香中自有種熟悉的酣暢。
閑暇時與男子們飲酒,絲毫不顧及年紀身份。周圍的工友們都戲稱說本以為是個女嬌娥,誰知道是個酒膩子。百花聽了哈哈大笑,拿着酒壺就跳起舞來,婆娑起舞,搖曳生姿。歡快時如仙鶴盤桓,沉寂時如古刹坐落,說像山妖又比山妖更具風骨,說像天上谪仙人又比仙人更多妩媚。舞罷倒在酒缸旁昏昏沉沉的躺下,臉上泛着紅暈,睫毛上挂着細密的汗珠。衆人興起,歡笑着拍手,以歌喝之,乏累的工作也别有了一番趣味。
喝的歡暢,卻不見門外有人已站立多時。看着眼前女子,灰頭土臉也絲毫不影響她起舞的風姿,門外人心弦撥弄,頓然明白為何媒婆踏破了門檻自己隻覺是勉強,有人翩然現世,就是來述說什麼是與衆不同。
酒入愁腸,恍惚中,百花入了夢境,一個十年不改的夢。許多零碎的記憶像被摘下的花瓣飄散浮現,她伸手想抓住它們,卻又眼睜睜看着他們如一縷青煙般飄散。穿過花瓣飄零的迷霧,百花仿佛看到了釀酒的場景,赤着上身的工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酒坊鋪着青石的地磚,不同的是自己沒有穿鞋,赤着腳,褪去粗麻布衣,一身大紅的羅裙,腕上頸上都帶着鮮花,步子極輕。她追随前去,猛然發現那些酒倌竟不是人,而是些獸人!他們齊齊回頭,比銅鈴還大的眼睛發着綠光,百花大驚失色從高空跌落。
夢醒。
睜開眼睛,正對上莫林鐘苛責的目光,衆人七手八腳将她扶起。
“大白天的就醉成這樣,如此如何釀出好酒,可不要忘了你答應的事。”莫林鐘的語氣永遠沒有茂盛的情緒,字字句句卻讓人把其中的責難聽的分明。
百花搔搔頭,目光轉向周圍人,嘟囔着想要反駁。其他人卻匆匆把手放在唇前作噤聲的手勢,要她别出聲。
“你就是百花?”藏在莫林鐘身後的少女聲音清澈婉轉,一雙彎彎的眼睛從哥哥身後探出來。
百花擡眼遇上了那雙熾熱的目光,仿如雨後的天氣突然轉晴。“我是百花,百花盛開的百花”。
“莫莺時,生于草長莺飛時,故名莺時。”少女也介紹起自己。莺時鬓邊的海棠垂絲,杏眼與一雙梨渦交相映襯,澄澈的眼眸,笑起來仿若山間的精靈。
百花嘴角浮起笑意,明明隻是初見,卻仿佛有種極強烈的依戀,好似蜷縮于冬日的百足蟲忽而曬到了太陽,僵硬的心思都舒展開,諸多驚懼在這一瞬間消融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