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過窗格,漸漸移到榻上。金色的柔光灑在那人蒼白的面容上,随着顫動的眼睫輕晃,似是添了幾分生氣,微微抿起的薄唇也恢複了些血氣。
又煎熬了半刻,那人咳了一聲,雖然極輕極微,似鴻毛拂過,卻又似曙光乍現。
頸上的寒意終于撤去,安紀如蒙大赦,長舒了口氣。可轉念一想,明明是自己救了他,該是他千恩萬謝!
她揉了揉腿,直起身來。
隻見甯叙正輕揉額角,幾滴豆大的汗珠沿着颌角劃過,滴落在那染了污血的衣袍上,似在泥淖之中開出的清荷。
兩雙星目相對,安紀蓦地心中一空,還在愣神時,耳邊傳來一句淡淡的“多謝”。
看來他神識還算清明,知曉是自己救了他。
安紀心中歡喜,面上卻不動聲色,福身道:“王爺言重了,您體内的餘毒還得好好調理才是。”
屋子裡瞬間靜若空山,爐上還煨着些餘藥,咕嘟咕嘟,輕聲翻滾起來,藥氣更濃重了些。
安紀不知是說錯了什麼,引得甯叙一怔,神色比方才昏迷時還要冷峻肅殺,似落在刀鋒之上的霜雪。
他道:“本王無事,姑娘與我素未相識,誤診也是情理之中。”
素未相識?誤診!
他……是怎麼了?竟會說不認識?還懷疑她的醫術?明明在宣德司求學時……
驟然間,胸中泛上一股極強的酸澀,委屈、傷心、怅然……似席卷而來的浪頭般,反複拍打在背上,又冷又痛。
“小女醫術不精,請王爺好生歇息,回府再召宮中醫師診治罷!”她顧不得這人才剛剛轉醒,拿上藥簍便欲離開。
一打開廂房門,陽光漫湧入内,一時齊齊刺入眼裡,叫人疼得幾欲流淚。
“小紀!”寒固出聲叫住,“你等等!”
“還有何見教?”
安紀停住腳步,回身而望,日光落在身後,将她整個人籠在暗影之中,像隻落寞又倔強的小獸。
話音才落,甯叙蓦然一怔,眼裡似乎劃過一絲熟悉,轉瞬即逝。
她自嘲般輕嗤一聲,冷冷地向甯叙和身邊那儀衛掃去,嘴唇翕動,卻靜默無言,又轉回了身。
“俨川兄,這就是你不對了!”寒固将她攔下,“方才我親眼所見,小紀可是拼了性命救你,她脖子都被割傷了!”
說着,安紀被他強推着轉回了身,一道血痕赫然爬在她修長的脖頸上,似糯白玉上的一道暗紅裂痕,甚是紮眼。
寒固又道:“你們主仆倆,一個兇得像閻羅,一個冷得似雪山,”他壓低聲音嘟囔着,“連我也被離征教訓了。”
“屬下知罪,請主子責罰。”那儀衛躬身跪地,甚為幹脆。
甯叙大約也猜到前因後果,凜冽的眸子中升起幾分歉意,疏離地說了句“失禮了”,又朝離征遞去眼神。
離征跪立轉向安紀,抱拳道:“屬下魯莽,冒犯安姑娘,還望姑娘恕罪。”
“不必,小女與王爺素未相識,受不起這大禮。”安紀壓根不去看他二人,轉頭卻撞上了擠眉弄眼的寒固,問道:“你做什麼?”
寒固瞬間僵住,摸摸下巴,“我……在為你鳴不平啊!要是我送了别人這麼大的恩情,定是要他還的。”
安紀轉身掠過他,留下句:“舉手之勞,不足挂齒,小女先告辭了。”
“安姑娘,”身後男聲清沉,帶着病中虛弱,她竟腳步一頓,旋即又聽見他的聲音:“你脖子上的傷……”
聲音頓止,卻仍透着牽念與小心翼翼。
此番突然的關心,讓兩人皆是一愣。
安紀等了許久也未聽到他的下一句,心中暗暗歎氣,轉身對上甯叙的眼睛。他的眼睛生的好看,意氣時飛揚若初升之日,失意時似津渡迷月,還有此刻迷茫之時,宛若日暮渺煙。
“王爺是心有不安,欲答謝一番嗎?”
甯叙輕輕點頭,又似乎覺得措辭不妥,搖了搖頭,“姑娘救我性命,我理應相報。”
安紀眯起眼,打量着面前這人。如此知禮又淡漠,或許他真的記不起了,可他方才的關心,也并非有心作弄,這人究竟經曆過何事?
她攏回神思,再次福身,“既如此,小女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隻是此事得仰仗王爺的身份,不知可會令王爺為難?”
“可以說來一聽。”
“小女聽聞,位于城北十裡之外的瓊芳圃彙集千山珍花異草。可惜唯有皇家和幾位三朝重臣才能攜客入圃賞花……”
她早想去這藥圃一觀,圃内稀藥衆多,是研藥的絕佳之地,可惜從不曾得過機會,每每隻能退而求其次,常去城中花朝彙或城外群山采藥。
“哈哈哈哈,”一陣清朗的笑聲傳來,寒固用扇尾在自己胸膛上敲了敲,又點點安紀,大笑道:“霁安公子,你還是放不下寫方編典的心思,主意都打到俨川兄身上了!”
霁安公子是安紀為自己杜撰的男子名号。
世人多有偏見,若是得知書冊為女子所著,還未翻閱便大肆貶低,将其斥為不入流的雜書。因此大多數醫女隻能将心血所著之書,托于父兄夫君之手,以其名傳世。
可總有女子不甘埋名,将功勞拱手相送。
新帝去歲即位,廣納賢才,诏旨頒下:無論士庶男女,但有研制珍藥之能者,若其藥得奉天藥坊認可,即可載名入典。
安紀淡然一笑,“不過是賞花品茗而已,若是王爺覺得勉強,隻當小女胡言就是了。”
甯叙颔首:“舉手之勞。”
“多謝王爺,十日後巳正,小女在瓊芳圃門外恭候。”
說罷,安紀微微行禮,踏門而出。
暖風揚起她的青衫,發間玉簪沐在日光下,華潤生輝。她将一隻手搭在眉梢,擡頭望了望,終于綻出融融笑意。
風和日暖,舒天昭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