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京城北十裡,驿舍之外,馬匹響鼻之聲驚起一樹鳥雀。
舍内廂房中籠着一股沉寂之氣,凝重澀苦的湯藥氣味無聲無息地漫滿了整間屋子,直叫人心裡發悶。
榻上躺着一人,額角已蒙了層細密的汗珠,面上血色微弱,散落的幾縷青絲頹頹蜷在胸前,宛如一尊滄桑破碎的白玉神官像。
安紀靜候在榻前施針,素白的脖頸間傳來一片刺涼之感。一把長劍正架在她的肩頭,泛着森森寒光。
她倒神色如常,不緊不慢地對着那持劍人道:“大人不必憂心,我若存了歹心,方才已下手了。”
半個時辰前,她路經驿舍,本是在計劃之中,可被請進來診脈治病,卻在意料之外。
聽聞定北王甯叙今日戍邊回京,她想出城相迎。可既無家室身份,也無朝中公務,實在尋不到個由頭。
好在奉命出迎的禮官寒固本就是甯叙好友,與她也算相熟。寒固又素來是個樂群随性之人,她便裝作出城采藥偶經驿舍,料定會被他喊住寒暄一番。
可其後之事,卻始料未及。
寒固又急又喜,将她引進驿舍,慌忙解釋一通:本是在此暫歇,哪知甯叙忽然厥過去了,派去請郎中的人還未回,還好碰上她,真是趕巧!
安紀心中一沉,已無心再與他閑話,提裙快步上了樓。
才推開房門,一儀衛模樣的人聞聲起身,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眉頭深皺,厲聲道:“寒大人就随便找了個姑娘來敷衍?”
安紀恬然一笑,“是姑娘,但沒敷衍。”說着,往旁一偏,徑直往裡走。
“站住!”一把長劍橫在眼前。
此舉實在冒犯。她壓下愠色,平靜道:“若是耽擱久了,王爺貴體受損,大人可擔得起?”
寒固緊忙将長劍按下,“你可别亂來!安姑娘與我相識,又頗通醫術,出城采藥恰巧路過,這才被我請了過來。”
安紀微微颔首,疾步走到榻邊,搭上那人的脈。趁機悄悄瞥了一眼,隻覺那侍衛眼中滿是戒備,轉而望向榻上之人,暗暗哼道:“我還能害你不成?瞧瞧你這新儀衛,恨不得一劍将我砍了才好!”
可不多時,這股無名之氣又被湧上來的苦楚驅散殆盡。
他離京時還是恣意昂揚的四皇子,沐在日光中闊步而行,蹀躞帶上的器飾锒铛作響,滿身蘭麝撲人香,配上少年散朗若破雲之月的笑容,直叫人心弦顫動。
如今破敵得勝回京,本是高興事,卻不想見他第一面,會是這樣的光景。
安紀壓下喉間酸澀,轉頭對寒固道:“驿舍可有備什麼藥?”
“隻有些夥計們素日裡常用的。原隻想着在此地喝上一盞茶,便沒有備下太多物什,誰知……”
安紀沉思片刻,從腰間錦紋香囊中取出幾粒小黑丸,交代道:“去問問有沒有陳皮、當歸,與此丸一并煎了。”
旋即又從藥簍中取出一藍布包,将銀針沿着督脈刺入水溝、内關等穴,輔之以手厥陰經諸穴。
她抽出羅帕,本想給那人擦擦汗,卻又被那儀衛攔住,見他眼中惕厲之色不減,隻好收手做罷。
一刻已過,幾人扶甯叙起身,将湯藥喂了進去。安紀則抽出銀針,一支一支放回包中,手臂卻忽地頓在半空。
這針……
她起身走到窗邊,對着日光輕轉手中銀針,湊近瞧了半晌,才看出針尖蒙着一層極淺的青灰色,近似若無。
他……中過毒?
糟了!
“俨川兄!”
一聲驚叫,安紀霍然回頭,倒吸了口涼氣。隻見甯叙吐出一大口黑紫色的污血,又似被抽了魂魄,一下子癱倒在榻上,昏迷不醒。
“甯……”她疾步向前,一道寒光閃過,鋒利的劍刃正對上她的喉嚨。
“說!誰派你來的!”
那侍衛殺氣畢露,被他一雙利眸死死盯着,安紀隻覺頭皮一麻,甯叙衣上的黑血,更叫她心中突突亂跳。
她心急如焚:“你誤會了!讓我去看一眼!”
那侍衛不由分辯,舉劍破風便往她喉間刺來。
“放肆!”
情急之中一聲厲喝,她一改方才輕柔謙和的嗓音,竟震得那儀衛一愣,手中劍刃離喉間不過半寸。
安紀立身在原地,逼回那人的目光:“半個時辰!若未治好,任你處置!”
說罷便撇開劍身,給甯叙搭完脈後朝幾人吩咐道:“準備幹姜和肉桂,加兩粒黑棗,就在這房裡煎!”
待幾人應聲匆忙下去備藥,安紀才後之後覺,方才出聲引得喉間刺痛,撫上喉嚨,手中竟沾染些濕熱。想來是方才劍風将皮膚割出道口子,滲出不少血來。
房中腳步聲亂作一團,幾人攔着那橫眉怒目的侍衛,餘下幾人進進出出,端來火爐、藥材、湯碗,按照方子将藥煎上了。
屋裡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安紀一人身上。她的目光隻停留在榻上那人已盡失血色的臉上,愧疚、心疼、憂心,一陣陣像浪潮般湧來。
她治錯了,他本是心氣郁結,肝氣上逆,這才開了三黃清火的方子。豈知他還中過毒,這樣寒涼的藥,自然會傷到心肺。得按回陽救厥、溫經止血之法來治。
她重新取出針,刺入膈俞諸穴。忽感脖間一涼,又接連被拍了數下。
是警告,是威脅。
“不必提醒,”安紀手中一緊,旋即又沉靜道:“我既做了承諾,便會盡力而為。”
又約莫過了一刻的工夫,新藥已煎好。她一直維持着半跪半坐的姿勢,腿腳微微酸疼,偏偏那劍貼得極緊,想動一下都難。
一碗湯藥下肚,榻上之人眉宇微動,似有轉醒之勢。
安紀瞬間提心在口,她這個方子也隻是診脈臨時所想,還不知曉他曾中的是什麼毒,這方子會不會出現差錯……
刀真的架在脖子上,終究還是心怯的。
快些醒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