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紛紛應和,讨伐聲愈演愈烈。
這場面一下子發酵起來,還真有些不好收場。
若是蔣峪沒鬧這一出,蕭憬還能硬着頭皮,偏幫他多些。可有了這番撕打,攪了皇家顔面,不發落下去,必然是不妥的。
正糾結緊張之時,本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孟韫,此刻卻挺身站了出來,揮手命令錦衣衛上前,将蔣峪死死按住。
“押去鎮撫司候審。”陳谕修冷聲道。
沈濯急了,沖上前去,口氣不乏質問:“師相,你這是什麼意思?”
陳谕修掀起眼皮,深深瞧着他,半晌,凝重厲色化成唇邊一抹笑意,“你要維護他,便陪他去。”
錦衣衛擰着蔣峪的胳膊,将其架起來。齊柏終于脫身,撫了撫衣裳,命令帶人走。
眼看錦衣衛押解着蔣峪,漸行漸遠,沈濯咬了咬牙,環視了亭廊一圈,陰厲之色爬上眉頭,憤恨轉身,随蔣峪一同去了。
蕭憬歎了口氣。
他早知道今日的場面一定不會好看,可鬧成這樣,卻也在他意料之外。
這次北疆事變,實乃兩派角逐争鬥,于今日到底還是皇帝這一脈落了下風。
蔣峪和沈濯是蕭憬的近臣,卻在朝堂中處處受到排擠。當年他二人将京城攪得天翻地覆,那些老臣如今還記着仇呢,自然是不得人心,争論之聲隻增不減。
陳谕修便是有心重用,也不能一味偏袒,權柄太大,一手遮天,反而激起群情激憤,才更糟糕。
方才發落了這一出,宴席之上又重回平靜。
蕭憬一忍再忍,菜還沒上桌,便已經端起酒杯,開始悶頭喝酒。他知道王黨不會給他留面子,更不會真心實意輔佐他,隻是惦記着他們自身那些利益,而将這一切全視為争權奪利的籌碼。可當真将場面攪得如此難看時,他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如同讓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即便再勸自己,隻是逢場作戲,勝負未定,不必将這些尖酸刻薄的嘴臉放在心上。可他終究是皇帝,若說一點不心涼,也是不可能的。
可戲還要照做。宴席安定下來,正是晌午陽光最濃烈的時分,絲竹聲漸起,美酒飄香,佳肴流水一般奉上。
衆人欣賞着時興新奇的戰舞,不由啧啧稱贊,又小聲議論起來。
蕭憬坐在最高處,強撐着威嚴臉色,這會兒已經有些疲累了。他本就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更别說被這麼多雙眼睛盯着,連飯也吃不下去。
他偶爾瞥一眼陳谕修,卻見他雲淡風輕,平靜得仿佛萬事太平,又深深覺得一切還在掌握之中。
陳谕修就是他的定心丸,堪堪一眼便能心安的程度。
宴會過半,王義敬突然舉起酒杯,朝陳谕修揚了揚,“偃卿,老夫該敬你一杯。”他狡詐地眯着眼,似乎又要挑起是非。
蕭憬眉頭一皺,警惕起來,暗暗盯着這一幕。
陳谕修眼瞧着那酒杯遞到了自己眼前,不好拒絕,歎着氣,無奈地搖了搖頭,自己斟了一杯酒,勉強與王義敬的杯子碰了一碰。
他苦笑着說:“王閣老手段高明,該我敬您一杯。”
王義敬說:“往後,官場上還得互相關照才是。”
眼神于空中交彙,利刃陡然擦出火星,捅進了對方眼底,而後便是心照不宣地一笑,将千言萬語化作酒香醇厚,滾入喉中。
開了這個頭,衆人紛紛前來敬酒。蕭憬坐在龍椅上,卻無人理會,大概這些人也知道自己沒什麼讨好的必要,還不如去巴結陳谕修來得實在。
他抿了抿唇,擔憂地望向陳谕修,心道:先生甚少飲酒,此前更是半壇酒便醉倒了,真要是這麼多人都敬上一杯,能行嗎?
蕭憬還是關切道:“先生少飲些酒吧。”
于是眨巴着眼睛,注視着陳谕修的臉色,渴望他能聽自己一言。
可陳谕修非但不聽勸,甚至連眼皮也沒掀,還喝得更幹脆了,從容笑着将一杯又一杯酒送入喉中。
這會兒聽到王義敬笑着打趣:“陛下别擔心,陳閣老千杯不醉,就算滿朝文武全敬他一杯,保準也是喝不倒的。”
說罷,蕭憬瞠目結舌,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陳谕修……千杯不醉?!
數不清究竟多少人上前敬酒了,蕭憬隻覺得頭昏眼花,腦子不聽使喚,将那夜朦胧酒醉間發生的情事,與現下之景重疊在一起。
仿佛有那夜春風吹入鼻息,酒氣暧昧纏綿,掀開略微蒙塵的記憶一角。
蕭憬才不過喝了幾杯酒,身上已經熱起來了,緊張地揪着龍袍,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兒了。
身熱,心熱,情熱。
他直勾勾盯着陳谕修,見他應酬完衆人,竟然還顧自又斟了一杯,頓了頓,端在手中。
蕭憬登時心中一緊,下意識想收回目光。可是已經晚了……
陳谕修握着舉杯,忽而擡眸看來,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擡手将酒杯舉起來,似乎在敬大堇的天子。
仰頭利落飲下,他再也不會裝傻掩飾真心了。
再低頭時,一滴酒挂在嘴角,陳谕修用拇指拭去,留戀着不肯挪開。
蕭憬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寒毛倒豎,眼睜睜看着他摩挲那曾留下醉時一吻的嘴角,竟然流露出了甜蜜悠長的笑意。
這一刻,蕭憬有點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