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興圓滑世故,在官場渾水摸魚,不争不搶,從沒想到自己還能有跻身内閣的那一日。
這消息還沒傳到他耳朵中,内閣裡便已經炸開了鍋。
楊尚書一把扯住神色激動的張尚書,為難道:“這恐怕不妥,向來隻有出身翰林院才能入閣,張兆興是進士出身,卻從未在翰林院奉職,這樣做怕是引起朝野不滿。”
王義敬不語,顯然是不贊同此舉,這二人又幫腔作勢,已然将對峙局面拉開,戰火四起。
陳谕修沉色下來,正要不容抗拒地強硬回駁,卻有一隻手輕輕拽了他一把。
蕭憬昂着頭走上來,霸道地擋在陳谕修身前,威武雄壯地直視着面前三人。
“朕做主的,誰敢不滿?”
他淩厲地瞪着那位張尚書,心說前些日你在内閣議論我,我還沒伺機問責呢,你倒是自己撞上來。
向來在名聲之事上時分記仇的蕭憬,必然是要狠狠讨回來的。
陳谕修躲在蕭憬不太壯碩,甚至有些單弱的身子後頭,忍俊不禁,糾結擡手間,想要把他揪回來。可想了想,還是作罷。
他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垂下了手,還不緊不慢往後退了兩步,大有一種靠山很硬的傲氣。
既然蕭憬想給他撐腰,那就随他鬧騰,反正天塌不下來。
除了那群無論何時都要死谏的禦史,大堇向來隻鬥黨臣,不鬥帝王。若是陳谕修自己出面硬扛,才适得其反,也該讓大堇蕭家的真主子出面說話了。
于是悠閑地瞧着眼前這一幕。
這一來,張楊二人果然不敢吭聲了。
張尚書讓他看得心裡發毛,半晌才支吾出來一句:“陛下也得給朝堂一個交代才是。”
蕭憬一點嘴巴上的虧也不吃,立時尖銳反問:“朕用什麼人,不用什麼人,怎麼還要向旁人交代?”
說罷,覺得話還不狠,追問道:“張閣老以為誰來左右用人,才比朕更令人信服?”
張尚書當場下不來台,好聲好氣道:“陛下,臣不是那個意思……”
“倒是張閣老要給朕一個交代,聽聞你私底下偶有議論先帝與朕,還明裡暗裡隐約透露出不滿的意思?”
蕭憬冷眼斜瞥着他,幾乎要将人生吞活剝似的。此前若不是陳谕修攔着,他在屏風後就忍不下去了,非要與他算算賬才是。
張尚書大驚失色,頹然跪地,手撐着地連頭也不敢擡,“絕無此事,陛下……陛下明鑒。”
有無此事,他心中自然清楚,而一旁臉色煞白的楊尚書,心中更是清楚。
那日隻有他二人在内閣,才偶然談起此事,當時避諱着左右,沒敢大聲宣揚,片刻即止。
雖謹言慎行似乎并無差錯,卻也從未想到會透露出去。
這……這怎麼可能?
蕭憬自然不可能承認是自己親耳聽見的,隻是說:“錦衣衛遍布各處,聽命于朕,爾等言行舉止皆在耳目所及範圍之内。若有行差踏錯,便掂量着後果。”
他意味深長地深深瞧着楊尚書。
楊尚書掐着自己的掌心,硬頂着這個警告的目光,卻僵直着身子不肯下跪。
隻要不認,這錯便是張尚書一人的,與他有什麼關系?
蕭憬本也無意波及到他,“這下張兆興入閣,内閣便有兩位張閣老了,這樣不好。”
張尚書心中一涼,緩緩擡起了頭,正對上那雙俯視含笑的眸子。
“即日起,你便出閣吧。”蕭憬微笑着。
楊尚書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瞪大了眼睛,去瞅地上的張尚書,隻見其滿臉漲紅,既是不甘心,也是不可置信。
蕭憬挑眉問楊尚書道:“怎麼,你也想出閣?”
後者接連搖頭,這才跪地:“臣不敢,臣不敢。”
王義敬嘴角一勾,沒什麼驚奇的神色,隻是調侃地打量着蕭憬,語氣悠長,“陛下,還是這個心性。”
他結識蕭憬極早,深知此人絕不像世人所熟知的那般簡單。雖自己樹大根深,力量攢集起來,卻也難敵蕭憬與陳谕修二人。
若蕭憬是真癡還好說,隻是裝癡,才最難對付。
承啟元年,蕭憬還有一派要做明君的架勢,從不辍朝,從不荒廢政務,勤勉謹慎,不出大錯。
可是今年開春以來,朝堂上景象與往年大不相同了。
韓易之下獄,齊王、蜀王相繼遭受彈壓,内廷經曆了一番大淘洗,至于今日,又對北疆之事格外警覺和主動。
這大堇的天兒,恐怕是要變了。
蕭憬還是笑得很放蕩不羁,“王閣老忘了,朕從前去王家蹭飯,還曾得罪過府上夫人和小姐,王閣老從未怪罪過朕啊,應當是您還是老樣子。”
這話中有話,以當年在王家受人奚落的往事,暗指如今朝中境況。
王義敬一聽就明白,“陛下說得是。”
他最終也沒為張尚書說一句好話,任由其被莫名其妙逐出内閣。
最終,楊尚書去工部找張兆興傳旨,而張尚書則開始收拾家當走人。
陳谕修冷眼旁觀了一出好戲,縱容着蕭憬又牽出白鹿,在王義敬一張假笑的黑臉面前耀武揚威,滿臉驕橫欠揍的傻笑。
興許是頭一次将陳谕修護在身後,獨自面對衆人的緣故,蕭憬格外興奮,甚至還要放鹿去頂王義敬,讓陳谕修一手拽缰繩,一手揪住蕭憬的袖子,連人帶鹿一塊拉走了。
“先生,你看見王義敬那張臉了嗎?黑得像竈上的鍋底,哈哈哈……”蕭憬樂得合不攏嘴,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
陳谕修見他這麼開心,連走路都不知往哪去了,刻意忍着不笑,隻是冷聲下來敲打道:“陛下精于制衡權臣,是好事,隻是不要将精力全放在此處,以免……”
蕭憬拉下臉來,搶在前接上這句話:“以免寒了朝野上下臣民的心。”
這道理他當然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