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内閣中,桌上擺着一封今早清晨從北疆發來的急遞,四人在屋中屏氣凝神,誰也不肯率先開口。
康州城,奪回來了。
隻不過……是王義敞力克敵軍,将險些潰散的前線邊疆重鎮死死守住,為此還折損了三千兵力,糧馬無數。
此急遞一來向京城陳奏退敵詳情,二來請求糧草軍饷支援。
陳谕修滿臉陰雲密布,在沉默窒息的氣氛中,顯得格外凝重。這奏報顯然有鬼,卻絲毫揪不出破綻。
楊尚書與張尚書事不關己,坐在遠處不語,隻默默盯着王義敬的神色。
王義敬巡視皇陵多日不在内閣,如今才回來半個月,随風倒的衆人便又尋着了大樹可以依靠了。
梧桐樹枝葉繁茂,根系綿長,自能于風雨飄搖中屹立不倒,也能容得下無論烏鴉還是鳳凰之類鳥禽栖息于此。王義敬便如同梧桐樹,即便再不得聖心,也憑借着樹大根深,在朝中穩如磐石。
而大權在握的陳谕修,就算再挾持帝王作威作福,可終究有不得人心的那一日。
與百官做對是沒有好下場的,更何況,難道陛下就沒有恨其入骨,幾欲除之而後快的那日嗎?
陳谕修孑然一身站在三人的對立面,這局面間俨然有些短兵相接的味道了。
王義敬手撚着白髯,眼神落在那封急遞上,倒無意外。
他堂弟薊遼總兵王義敞,在邊疆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扭轉乾坤,不僅對王氏一族是極大的助力,于王黨更是穩固人心,也能稍緩因那神農白鹿席卷而來的輿論重壓。
這些日子以來,不乏有私底下議論當日金銮殿上白鹿詭事之人。
這等表意不清,神乎其神的傳言,于明面上倒沒什麼要緊,更不能危及王黨分毫,可隻怕在衆人心中蒙上了一層疑雲。
若來日身處不利,牆倒衆人推,便是最為棘手的。
王義敬籌謀良久,走了這步險棋,略見成效,隻是這一來,陳谕修定然有所察覺。
他清了清嗓子,拿過那封急遞放在眼前,自嘲地笑了笑,“真是老了,這公文的字兒都看不清了。”
陳谕修在這聲音中回過神來,見王義敬将紙張遞來。
王義敬說道:“偃卿,你給我念念來聽。”
接來那張公文,陳谕修還是揚起一個完美無破綻的笑容,很好脾氣地将公文上的内容念了出來。
信中除了秉明戰況,還提起了東南總兵蔣峪前來,詢問是否得到朝廷的授意,來領兵支援的。這本是誰也不知的秘事,這會兒在内閣衆人面前亮明,氣氛不由更加沉默和詭異。
三人的目光齊刷刷往陳谕修臉上飛去,充斥着不滿的質問。
蔣峪本來身在東南鎮守海面,如今卻忽而到了北疆,不想也知道,這究竟是得了誰的授意。
王義敬呵呵笑了兩聲,“勞煩蔣廷山親自跑這一趟,隻可惜,祁西十萬精兵長途跋涉地折騰一番,卻成了徒勞。”
這話說得委婉,可坐在一旁的張尚書就沉不住氣了,“陳閣老,蔣總兵去北疆之事,怎麼我和楊尚書都不知情?這究竟是誰做主的?”
陳谕修聽着他話裡話外暗諷自己擅作主張,也不辯解,而是吊高了眼角,決然道:“是我做主的,張閣老有異議?”
張尚書讓他噎了一下,沒想到他竟然這麼理直氣壯,一口氣提到胸口,不知該如何往外發洩,狠狠歎了口氣,轉頭盯着一處不語。
楊尚書冷眼袖手旁觀。
王義敬擺了擺手,頗好心地打圓場道:“偃卿是首揆,内閣的決策自然全憑他做主,不要因此事無故争論。”他謙虛地笑了笑,瞧向陳谕修,“偃卿做得對,如今王總兵守住了北疆,算是虛驚一場,可若沒守住,蔣廷山此行恰能派上用場,這是明智之舉。”
這話看似為陳谕修的暗自作主辯白,卻實打實拱起了張楊兩位尚書心裡的無名火。
王義敬出外多日,不在内閣,萬事全憑陳谕修一人獨斷專行,但凡有什麼要緊的決策,從不與二位閣員商議,這不是目中無人是什麼?好賴不說,同在内閣,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張尚書心裡不忿,楊尚書冷臉不語,隻是給了王閣老面子,才沒發作起來。
陳谕修勾着唇角,陰冷地笑了,眼神剮過勾心鬥角的衆人,還是忍下了這口氣。
事已成定局,多說無益。
沒拿到邊疆王義敞的把柄,實在可惜,蕭憬與他在朝中的威信,又讓王黨壓下去一頭。陳谕修攥緊了拳頭,從容無破綻的面色下,有一股邪火蹿騰起來。
這内閣之中的害群之馬,如此頑固,何時才能真正掃清,開啟一個幹幹淨淨的清明盛世呢?
“邊疆穩固便是大堇的幸事,待不日王義敞回京述職,陛下也該大大舉辦一場慶功宴,好好鼓舞一下士氣。”王義敬提議,思來想去,施舍般道:“讓蔣廷山一同赴宴,與文武百官一同熱鬧熱鬧。”
蔣峪無功而返,回了京城,丢的是蕭憬和陳谕修的顔面。
這話說出口,無疑是在打皇帝的臉,擺明了這大堇離了王氏一族,離了王黨流派,便連國門也守不住了。
陳谕修看了他半晌,莞爾一笑,“王閣老說得是。”
王義敬老謀深算,若要根除王黨羽翼,還需從長計議。
“好了,這事兒先這麼定了,我來草拟咨文,再拿給偃卿過目。”
王義敬端起自己的茶碗,往裡間去了。張楊二人見狀,也提起茶壺跟進去,外間值房霎時隻剩下陳谕修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