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憬垂眸斜撇他一眼,冷哼一聲,徑直轉身往亭中去了。
那身子掠過蕭忻身旁時,還堪堪蹭過他的肩頭,将蕭忻撞得一個趔趄,手撐了下地才穩住身形。
這副狼狽之态落入衆人眼中,不知不覺暖春月夜間的柔和氛圍攪散,而愈發呈現出一種兩陣交鋒的冷冽肅殺。
隻不過,這場交戰,是蕭憬占了上風。
他孑立于亭中,在原本該是蕭忻所坐的石凳邊,眺望遠處的湖水,觀摩着蜀王府這處妙覺的盛景。
這處矮亭是全王府上下景緻最好的地方,可望湖興歎,可瞭望假山,有山有水,實在是京城中不可多得的鐘靈毓秀之地。
這是先帝在世時,親自指給蕭忻封王時候的宅邸,其私心偏愛可見一斑。
登極前,蕭憬就鮮少來到蜀王府,而繼位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别提親自踏足于此。
坐擁江山的帝王本應睥睨萬物,藐視一切,可乍然身處這蜀王府邸,卻又不自覺生出一股不舒暢的沉悶。蕭憬回想起,自己那處寒酸的兆王府邸,又小又窄,偏僻異常,哪裡比得上這奢華的蜀王府呢?
父母之愛,手足之情,從前他從未得到,如今亦不曾擁有。
可不幸中的萬幸是,他還有萬裡江山,以及萬裡江山之上運籌帷幄的先生。
蕭憬唇角含笑,終究釋然地搖了搖頭,一撩衣擺就要坐下去,卻忽地瞅見亭子中還跪着一個人。
他挑了挑眉,眼角一乜跪地發顫的景琉江,漠視了半晌,莫名其妙笑了一聲,對着跪地不敢起身的蕭忻,竟然還很尊重地問道:“讓你的小郎君挪挪地兒?”
景琉江吓得渾身動彈不得,以為今日東窗事發,性命難保了,于是手腳軟得連挪騰的力氣也沒有。
他聽聞這話,顫顫巍巍地擡頭看向蕭憬,又轉頭去看蕭忻,見這兩道目光,一道比一道還要淩厲,卻還慢半拍地跪伏在那兒,不知該不該挪一挪膝蓋,閃開這個位置。
蕭忻咬牙攥緊衣擺,瞪着毫不會看眼色的景琉江,心道平日裡還是寵慣過頭了。
外人不知道,蜀王殿下慣常将這位景公子捧成個美麗廢物,養在王府上,從不打罵,亦或是哪怕一點虧待,生怕一點粗俗的對待,會玷污那雙澄澈到動人心弦的眸子。
可沒成想,美麗一時,卻實在有花瓶之嫌。
今日景琉江在衆人面前慫成這樣,真是……丢人現眼。
蕭忻臉上挂不住,咬牙切齒地壓聲怒斥,“聽不懂話嗎?滾一邊兒跪着!”
這聲怒罵火氣極重,可又礙于在蕭憬面前而不敢過于發作,顯得尊卑颠倒,失了體統。
景琉江渾身一抖,秀氣的面孔上霎時充斥着惶恐懼意,回神過後,連滾帶爬地往亭外跑,在稍遠些的地方又跪伏下去,哆哆嗦嗦地打顫。
蕭憬這才淡然坐下,眼神追随着景琉江的身影,直到末了才浮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心道蕭君瑞這家夥竟然喜歡這樣的。
漂亮,卻不聰明,又有些懵懵懂懂的可愛。
他以為自己這個異母同父,從小金尊玉貴的弟弟,或許喜歡妖媚又會伺候的那種人,卻不曾想,蕭忻鐘愛這麼一個純粹無暇的笨蛋美人。
真是不可思議。
大概是自己這道目光太過于赤裸,直勾勾挂在那人身上,于是蕭憬耳邊同時傳來兩個人的聲音。
“陛下。”
陳谕修在身邊坐下,顯然不悅地盯着自己。
“皇兄。”
蕭忻挪了挪膝蓋,一階又一階跪行上亭子,擋住了景琉江在亭外的身影。
這二人真是……
蕭憬無奈抿唇,才想起說回正題,于是眸子重新投到蕭忻身上,對其招了招手,居高臨下直視着他。
“朕給你一次機會,你自己交代吧。”
說罷笑呵呵地撐膝而視。
方才發作之下的紅痕,現下還在蕭忻臉上明晃晃地印着。
此刻始作俑者,卻又雲淡風輕,笑意盎然,似乎隻是尋常兄弟之間充滿了愛意的責問和管束。
這氣氛令人窒息難忍,分明是刺骨的冷厲,卻在蕭憬貌似甜蜜輕松的陷阱中,讓人不自覺便想要松懈。
蕭忻暗自攥緊了拳頭,眼睛因心虛而快速地眨動,明明慌亂已經躍然而上,卻仍仗着一點小聰明,不肯将實情托出,而是裝模作樣地嘴硬回道:“皇兄,聚香樓是我打理的,隻想賺點小錢,貼補王府用度。我知道有損皇家顔面,所以……所以一直沒敢告訴你。”
話音還沒落,低沉笑聲便傳到耳側,生生讓人打個寒顫。
蕭憬端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實則眼眸中漾起寒意,“大堇竟然養不起尊貴的蜀王了,堂堂王爺把持着青樓的買賣,隻為了貼補王府用度?”
他俯身拽住眼前之人的領子,盯着這張很懂得如何讨人歡心的面孔,心下便一陣厭煩和排斥。
刀藏于鞘中時,是口蜜腹劍,刀出鞘刺來時,又是十足的狠心。
這能言會道的嘴巴,這不肯正面交鋒的眸子,實在令人難以狠心又深深忌憚。
即便不是親兄弟,蕭憬承認自己對蜀王也并非無情。他于蜀王的厭惡,實則是看不慣他太會賣乖,而總是令人忘卻了背後刺來的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