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站在王黨陣營,于大事上從不操心費力,可在這等攪混水拉幫結派的場面事上,卻比誰都精通,到頭來還要落得個身上幹淨,手上不髒。
内閣之人若總是這般用心,大堇難免日漸垂危,如今帑藏空虛,黨争激烈,究竟能有幾人肯實心為國辦事?
陳谕修心一沉,正要發話。
“呦,諸位閣老都在。”
孟韫鬼魅似的,從外面溜達進來,負手而立,目光在屋内幾人身上逡巡遊移了一圈,最終落在了陳谕修身上,竟然破天荒地彎了彎腰,點頭緻意。
陳谕修點了點頭,還沒開口,倒是張楊二位尚書站起身來,作揖回禮,言語恭敬:“孟公公怎麼這個時候到内閣來了?”
國逢大事不開口,在内官面前卻一副恭恭敬敬的嘴臉。
陳谕修心底嗤笑一聲。
孟韫連眼皮都懶得往那邊掀,直着腰身,語氣是橫沖直撞,毫不顧忌,“咱家是來找陳閣老的,無須旁人,二位安坐。”他揚了揚手中的布袋,深深瞧了陳谕修一眼。
說罷率先出了内閣大門,往外去了,顯然是避諱着他人。
陳谕修觑了二人一眼,也擡腳跟了出去。
這邊兩人才走,張楊二人便洩氣般坐了下來,待了些片刻,便如吃了死蒼蠅般難受。論資曆輩分,他們哪一點比不過陳谕修?
内閣選拔人才,向來是隻擇翰林院出身的進士,因而坐在這裡邊的,全是當年會試中的佼佼者,文章學問不分伯仲罷了。
“哼,一個宦官也敢這麼跋扈。”張尚書不忿,氣得胡子都翻起來一截。
楊尚書雖也心裡膈應無奈,卻還是忌憚的。
司禮監這幫人,難說誰一朝得勢。一個個手段陰狠起來,宛如活閻王在世,前幾任帝王身邊便不乏這樣的例子,若是無意間得罪了哪一位,怕是會招來無窮禍患。
他壓低了嗓音,搖了搖頭,“不可,孟韫如今深得寵信,怕是來日會做掌印。”
張尚書罵了方才那一句,現下心中也是後怕,伸頭往外打量一眼,不知那話是否傳了出去,心中打鼓半晌,終于還是強忍下思緒,再不言語。
出了内閣,二人站在禦道上,正是白日與蕭憬打照面的那路。
陳谕修接過那根折斷得幹脆的藤條,在月光下打量一番,無奈地笑了。雖說是做戲,可乍然想起蕭憬昨夜說不認他的話,心口難免一陣揪痛,苦澀蔓延着爬上喉口。
遠處傳來笙歌響,悠長綿延,在整個西苑頂上打轉兒,想必定是歡聲笑語,佳人在側,一番熱鬧景象。
陳谕修苦笑一下,将藤條收好,“他很識大體。”
孟韫不曾想他冒出這麼句話,還有些摸不着頭腦,咂摸一下其中意味,看向陳谕修的眼神便有些異樣。他眼睛眨了兩眨,不忍問道:“閣老不怕萬歲爺假戲真做?”
蕭憬是個血氣方剛的年紀,在長年嚴苛的約束下,絲毫沒嘗到過權力的甜頭,如今放縱了他,若是當真沉淪下去,可怎麼好?
誰知陳谕修緩緩搖了搖頭,竟然微微笑着,笃定道:“他不會。”
他食指與拇指搓撚着藤條斷裂處尖銳鋒利的竹刺,輕輕按了一按,安然笑道:“陛下是明君,不會胡來的。”
若是連這點把握都沒有,他陳谕修這麼多年的心血才真是白費了。他最是了解蕭憬的性子,至多不過與他怄氣任性,不會當真沉溺于享樂,将蕭家百年基業抛之腦後,什麼也不顧了。
兩人在宮牆下又叙了會兒話,交代完明日的瑣事,陳谕修從外神色嚴肅地回來,手中還執着兩封信。
他進門便見到張楊二人,倚靠着椅背小憩,聽到腳步聲隻是堪堪掀起眼皮。
“兩封急遞。”陳谕修先打開其中一封,将信紙展開鋪平,置于二人眼前,“王閣老的車架已抵京郊,明日一早便要回朝。”
這原是提早就知道的事情,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于是二人神色如常,臉色也并不變化。
“到時正好讓王閣老,舉薦些人才安插到各個任上。他識人善任,又兼吏部尚書,再合适不過。”
陳谕修沒吭聲,隻是默默打開了第二封信,過目一遍才又放在二人面前。張楊二人等着他交代信中概要,卻久久不見他開口,隻是一道冰冷的目光,熠然注視着他們,于是不自覺咽了下口水,兩個腦袋湊上去,在燭火下瞧信中密密麻麻的小字。
二人越瞧面色越冷峻。
楊尚書一驚,擡眼先去瞧陳谕修,一下撞進那深邃的眼底,正壓制着翻湧的波濤,平靜望着他。
“康州城丢了?!”張尚書拍案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