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請自重。”
陳谕修的聲音比往日還要低沉,臉上是肉眼可見的不悅神色,卻隐忍不發,隻是緊緊箍着蕭憬的手腕。
蕭憬吃痛,嘶了一聲,掙了兩下卻抽不回來,隻得很沒面子地被陳谕修拽着手,疼得眼睛一紅,咬着後槽牙道:“陳閣老,請你也自重。”
他要疼死了,眼淚快湧出來了。
好在陳谕修下一刻便松了手,血液飛速回流,緩解了手掌的麻木。
衆人見狀,又是一陣驚歎:陛下竟然叫陳谕修為陳閣老?不認先生了?相看兩厭了?
蕭憬好容易抽回了手,揉着手腕,便見到陳谕修親自彎腰,将那美人拉了起來,還很是關懷地問道:“你不是司禮監的,是來做什麼的?”
陳谕修風度翩翩,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氣派,又身着當朝權力最高的紅袍公服,白面黑發,頭戴烏紗帽,在一群幹癟精瘦的老頭和腰寬體闊的老頭之間顯得很是儒雅。
若是穿上那身帶了巨蟒補子的公服,便更驚豔了。
可惜陳谕修從來不穿。
那美人在他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眼神有點怯懦,小聲開口:“小民是來探親的,是李公公帶我進來的。”
陳谕修修養極好地莞爾一笑,“哦?”
他手搭着美人的肩膀,還親自拍了拍他身上莫須有的塵土,問道:“你叫什麼,你的親人是誰?”
美人任陳谕修擺弄,僵硬着身子,隻往他身後瞥去,見蕭憬在後面咬着牙,皺着鼻子,快要眼睛冒火了。
方才蕭憬緊摟住美人的腰肢時,陳谕修有沒有吃味兒,他不知道。可現下,他有點吃味兒了。
對他那麼兇,那麼使勁兒捏他的手腕,卻對旁人那麼溫柔。
蕭憬眼刀狠狠剜着美人,方才假扮的輕佻蕩然無存,簡直想立刻把這人攆走。
“小民名叫華茂,扶柳是我家堂哥。”
扶柳,華茂……
這兄弟倆一聽名字就不太正經。
可陳谕修沒有面露一絲兇光,很是耐心,還點頭認可,“陛下向來體恤宮中内官年幼入宮,準許親眷探望,你不必害怕。”說罷,不去看華茂的神采,反而回頭一瞥蕭憬,笑問道:“臣說的可對?”
蕭憬眼中憤恨還未來得及收回,冷不丁對上陳谕修陡然變化的冰冷目光,不忿地撅着嘴,“陳閣老宅心仁厚,朕可擔不起這說辭。”
瞧這斤斤計較,亂吃飛醋又忍不住陰陽怪氣的德性,陳谕修心裡就有了數。
于是又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華茂的肩頭,沉甸甸的兩下,讓華茂察覺出濃濃的警示意味。
陳谕修面含微笑,狹長的眸子眯起來,很是柔和。
華茂卻冷不丁縮了縮肩膀,覺得一陣陰風溜過。
蕭憬憋着火,沒好氣地對華茂道:“既然陳閣老為朕說了好話,你便留幾日陪朕,再出宮不遲。”
“朕命人将貞元殿的偏殿拾掇出來,讓你小住。”
他硬撐起臉面,竭盡全力做出一副色眯眯的樣子,卻看上去像是叩錯門的癡漢。
聽這話,内閣衆人互相觑着,交頭接耳低聲講話,隻有陳谕修一人神色僵硬,定定打量着蕭憬。
蕭憬不看他,不敢看他。
本以為陳谕修會耷拉下臉,不說阻撓,起碼應當會不高興。
可蕭憬忽聞耳邊一聲輕笑,而後便是淡然得不像話的語氣:“陛下還是應當先批紅,将奏折送回内閣,再去尋歡作樂。”
陳谕修毫不在意,根本沒将華茂視作威脅,還很是善解人意,似乎刻意給蕭憬找好了浪蕩的借口。
隻要不耽誤朝政,他便可以什麼都不管似的。
蕭憬到底還是氣紅了眼,手指着陳谕修的鼻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這把内閣那幫人吓壞了,躊躇着要不要上前勸和,可隻見陳谕修手一拱,腰一彎,頭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那架勢,令在場所有人都出了一場冷汗。于是内閣衆人紛紛繞道離開,生怕惹怒了蕭憬,生出什麼事端。再者,那位柔眉軟唇的粉面小郎君,還柔柔弱弱地站在那兒,一副聽候發落的樣子。
餘歡這時鑽出來,離了蕭憬兩步遠,正閉着眼睛等着挨罵,卻半天也沒動靜。
蕭憬歎氣望天,整個人都虛脫了。經曆了方才一系列的變故,他才知道自己在陳谕修眼中有多麼蠢,甚至可以絲毫不将這出戲當回事,自顧自地吃飯去了。
“餘歡,把這位小美人,送到朕的偏殿去安置。陳閣老點了頭的,朕何必再自持?”他語氣頗為怅然,總有種參破禅機,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餘歡惶恐地點了頭,領着華茂便去了。
蕭憬目送着他的背影漸遠,悲傷神色緩緩收斂,盡數褪去化為無形利刃,很是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他将餘歡和華茂挨得很遠,隻字不言的情狀看了個清清楚楚,玩味地勾起了唇角,随後也去了。
此時,司禮監門口終于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李勝從門後鑽出來,對尾随而出的扶柳道:“明日便提你進司禮監,往後跟着咱家,少不了你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