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深沉的黑夜也總會迎來屬于它的曙光,盡管夜幕褪去,黎明破曉,那些潛藏在黑夜中蓄勢待發的危機,仍一籌莫展,可天總算亮了。
蕭憬是在混沌之中睡去的。這一覺,睡得極沉,仿若墜入深淵,又安然避世。
餘歡曾在睡前哄他,隻要蕭憬答應他乖乖睡覺,第二日便将妙計奉上,保萬歲爺無憂。
蕭憬似乎在下沉的海域中,忽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甚至連質疑也不敢有,逼着自己入了夢。他在睡夢中,還惦記着,要早些醒來,問餘歡讨要妙計。
可再次睜眼時,卻已是日上三竿,時候不早了。
往日,蕭憬總是睡得四仰八叉,夜裡擺出各式各樣奇怪的造型來,甚至将腿搭在陳谕修身上,惹得他沉聲訓斥,又冷着臉給蕭憬蓋好被子。
而今日,他躺得闆闆正正的,連手臂也沒亂放。
先是一陣劇烈的頭痛,蕭憬緊皺起眉,還未來得及動作,猛地意識回籠。
陳谕修不在了。
他一歪頭,床榻外側那個屬于陳谕修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隻有餘歡疲憊地倚在榻下,極其不舒服地擰着身子,仍沒醒來。
蕭憬不忍吵他,又實在心中打鼓,正伸着手,猶豫着要不要推他一把。這時餘歡卻似有了心靈感應,猛然喘了一口大氣,抽搐着醒來,還大喊:“幹爹!”
噩夢驟然消散,餘歡一扭頭,看見了蕭憬呆滞的目光,倒吸一口涼氣,惶恐地跪起身來,請罪道:“奴婢該死,吵着萬歲爺了?”
他本應在外守夜,可礙于陳閣老不在萬歲爺身旁陪伴,怕蕭憬再做出什麼極端的舉動,于是便在龍榻邊上守着了。
蕭憬這時将餘歡視作救命稻草,哪裡會怪罪他,反而含蓄地抿唇微笑,關切問道:“做噩夢啦?”
餘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讪笑着點頭,甚至在蕭憬臉上看到了一絲難得的谄媚。
“那個……你昨晚說的法子……”蕭憬抹不開臉,不知怎麼開口。
餘歡卻一眼看透,從地上一咕噜爬起來,去木衣架子上取下一套熨好的龍袍,在蕭憬面前抖摟開,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萬歲爺先更衣,奴婢先領人去拆橋。”
當年搭建這座窄橋,本就是圖個方便,借由潋滟湖将西苑與陳府打通起來,隻因是宮闱秘事不可大張旗鼓,便沒知會工部,尋了能工巧匠便草草搭了起來,因而這會子拆橋砸橋便易如反掌,沒費什麼功夫。
蕭憬站在遠處樹蔭裡,遠遠瞭望那窄橋在幾個小太監的暴力拆砸下,斷了個徹底。
潋滟湖重見天日,将西苑與陳府再隔絕開來。
這一通毫無憐惜又不溫柔的拆砸下來,生把蕭憬的心也一同砸個粉碎。終于還是走到這一步了,陳谕修沒說錯。
君臣反目,昔日美好如随風而逝的流雲,終究隻能留在心頭。
餘歡在後方默立着,觑着蕭憬,見他臉色低沉,心事極重,便湊近過去小聲說:“萬歲爺不必難過,橋斷了可以再修,您若不徹底訣别一番,閣老他怎能知道您的決心呢?”
蕭憬撇了撇嘴巴,心說這是什麼鬼辦法,斷橋如剜心,一旦徹底放手,萬一陳谕修便再也不親近他了可怎麼辦?
昨夜還嘴硬,若無陳谕修照樣穩坐帝位的蕭憬,此時又不争氣地後悔了。
一主一仆躲在樹下欣賞砸橋的壯觀盛景,正接近了尾聲,李勝又不知從哪鑽出來,瞧着這陣仗不由汗流了滿背。
他小碎步上前,滿臉急色,“哎呦萬歲爺,您這是哪兒不爽快,好好的橋怎麼給砸了。”方撂下苦口婆心相勸的嘴臉,利刃似的眼神一瞥,直往餘歡臉上飛去,不顧蕭憬還未開口,張口便罵:“你個奴婢,怎麼不知勸着萬歲爺?”
蕭憬沒責罵餘歡,李勝便當着主子的面兒罵他,多少有些耀武揚威,分不清尊卑了。
于是隻見蕭憬冷哼了一聲,斜眼去瞪他,冰冷的語氣譏諷道:“李公公好威風啊。”
李勝登時出了一腦門子汗,愣了一愣,心說萬歲爺那副為陳閣老馬首是瞻的臭德行去哪了?怎麼一夜的功夫,變了天兒了?
他這才覺出不對,在餘歡狡黠陰笑的面孔下,連忙給蕭憬賠罪。
“萬歲爺,您這說哪兒的話?這橋才修起來沒兩年,怎麼突然給砸了?”
蕭憬懶得瞅他,手遮在眉毛上方,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太陽升高而挪騰上來的日光。他口氣不屑,漫不經心,很有幾分昏君的意味,嗤笑道:“哼,這破橋,朕想砸便砸;身邊人想用誰,便用誰,還要向誰交代嗎?”
李勝傻眼了,苦哈哈地笑了,“是,是……”
思來想去,實在找不到體面和尊嚴了,便搜腸刮肚想出一番說辭來:“萬歲爺,您近日總讓孟韫去書房批紅,都沒用心看折子。奴婢将百官奏折拿來蓋印時,見那些禦史的折子,孟韫都沒批,原封不動又給都察院發了回去。這奴婢竟然都不知道,實在是失職,恐誤了朝廷大事。”
明眼人聽了,便知道李勝是急壞了,編排起旁人的壞話,好鞏固他司禮監掌印的地位。
可若是半月前的蕭憬,或許還真的會凝神細思,斟酌考慮一番。
可如今的蕭憬……心情不佳,極其不佳。
他一聽就頭頂冒火,咬牙瞪着李勝,恨不能将他吃了。可還是忍着脾氣,問道:“禦史們的折子裡寫了什麼?”
李勝一頓,辯白道:“自然是彈劾百官,向萬歲爺進谏的良言。”
蕭憬像一個點火沒響的炮仗,在不知何時便炸了。
他驟然揮手,差點戳到李勝臉上,盛怒不可扼,罵道:“你還蒙朕?!”
這一聲滔天怒吼,将遠處砸橋的小太監都驚動了,紛紛投來目光,見到蕭憬正在罵李公公,趕緊又低下頭,将手下砸橋的動靜鬧得更大了。
“那些禦史分明是對朕不滿!朕才歇了幾日,便急不可耐前來拐着彎兒地罵朕,這朝堂到底還是大堇的朝堂,他們這般目無君主,孟韫将折子發回去,難道還成了過錯?!”
李勝又傻眼了,結結實實承受了帝怒,聽了半晌,才在蕭憬的怒罵聲中跪了下去,“萬歲爺息怒,奴婢實在不知啊!”
蕭憬自上而下睨着他,盛怒過後,臉上卻不留下一絲痕迹,反而沉寂下來,冷聲道:“你若再多嘴,便把印信交給孟韫,你這個掌印,也不必做了。”
他狠狠瞪了李勝一眼,擡腳拂袖便走。
李勝傻了。
餘歡趕上了好戲,稍頓了頓身子,眼尾浮出一抹深邃的笑意,對跪地咬牙的李勝道:“李公公莫心急,奴婢會在萬歲爺跟前兒說說好話。”
李勝氣得頭腦發昏,怕蕭憬沒走遠聽見動靜,便硬忍着沒還嘴。誰知那餘歡揚起了臉,哼了一聲,揮胳膊擰腰地揚長而去。
他簡直氣瘋了,從地上爬起來便直徑沖向那夥拆橋的小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