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閣老何時續弦啊?”
這一句,令蕭憬渾身汗毛一凜,心底激起千層浪。此前一直佯裝淡定從容的神色,突然有了破綻。他輕聲反問:“續弦?”
說完才回神,這正中了蕭忻下懷。
蕭忻唯恐天下不亂,挑撥完蕭憬與齊王二人的兄弟之情,便又來離間與陳谕修的君臣情分。
這世上誰人不知,蕭憬将他陳閣老看得比天還高,比海還深。而在此深情厚誼之下,蕭忻還隐隐窺得,他這個懦弱無能的三皇兄,已對陳谕修生了異樣情愫,此刻眸中的驚慌無措便是最好的佐證。
于是要笑不笑的,口氣似乎在說坊間傳聞:“皇兄不知?世人皆贊歎,閣老對發妻深情厚誼,喪妻後再無另娶,實乃念念不忘。”
蕭憬難以得知這是不是空穴來風,可乍一聽聞這消息,不由揪緊了心頭,想再維持起體面的微笑,卻做不到了。
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陳谕修,希望在這張臉上得到否定的答案。
可陳谕修卻隻是微微勾唇,迎上蕭忻挑釁的眼神,直面道:“臣為大堇操勞,實在顧不上家事,還請蜀王不要為臣操心了。”
他避而不答,讓蕭憬心頭一涼。
陳谕修十七歲中舉,次年又中進士,初次授官便任翰林院庶吉士,拜柳相為師,沒幾年就一路升到了兵部侍郎。
蕭憬拜師時,陳谕修已然二十四歲了。
他隻知道先生在京城從未娶妻,卻不知他入仕前在老家是否婚配。想到這一層,蕭憬心裡莫名很不是滋味兒,想起自己昨夜做的傻事,便心覺十分可笑荒唐。
“皇兄何不賜婚?如今朝中親貴,多的是名門貴女尚未出閣,有了枕邊人,閣老也會更輕快,也能更好為我蕭家效力。”
蕭忻嘴角的笑意都快化不開了,敞開了胡扯的本事,将二人直說得面色冷峻,沉默不語才罷休。
臨了,蕭憬實在說不出話來,陳谕修隻得接上這一句。
“這麼多年紀尚好的姑娘,還是擇一人許配給蜀王,免得去藩路上辛苦,沒個知心人在側。”陳谕修口中細細嚼着,談笑間,絲毫不露破綻,還不忘點醒沉浸傷心中的蕭憬,“陛下,當給蜀王賜婚才是。”
蕭憬恍然清醒,聽了這話,怔怔道:“是……君瑞年紀也不小了,若有中意的人家,朕賜婚于你。”這麼說着,可思緒卻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他不記得蕭忻又說了什麼,也不記得這場不合時宜的飯局是如何收場的。
他隻記得,蕭忻出了貞元殿後,陳谕修長久的沉默。
隻是一句詢問,蕭憬竟然說不出口。
先生當真娶過妻?又是因何喪妻?夫婦二人感情可否深切?先生……還時常記起她嗎?
蕭憬一句也問不出來。他怕聽見答案的那一刻,自己從頭到腳徹骨冰冷,呈現出狼狽不堪的醜态來。
此前他不敢承認,對陳谕修抱有的究竟是何等複雜情愫。隻是日複一日欺騙自己,蒙起眼睛深信這是一個年幼的孩子對先生濃厚的依賴。可今日猛然聽見蕭忻說起陳谕修的往事,蕭憬竟錐心刺骨得傷心。
他恍然大悟,胸口之下這顆龌龊的心髒,原來懷揣的,是對陳谕修強烈濃重的愛慕。
容不得陳谕修曾有心愛之人的,蠻橫強勢的,愛慕。
陳谕修的生命中怎能有另一人,曾在他心頭上立足?陳谕修怎能對其他人念念不忘,孑然守身近乎十載?陳谕修為何不将往事告訴他,為何要刻意隐瞞?
陳谕修……為何要背叛他?
蕭憬越想下去,情緒便如洪水猛獸,向他席卷而來,卷入洶湧翻滾的浪潮中,沖向未知的海域。他渾渾噩噩,直到夜幕再次降臨……
他躺在陳谕修身邊,卻如芒刺在背。
一旦委屈和憤怒占了上風,蕭憬再也不能自制,在某個瞬間,他不滿地問:“先生怎麼從未對我說過此事?”
這聲音在寂寂長夜中,隐約聽得出哽咽,更多的卻是不甘。
陳谕修兩夜難以入睡,此時頭腦愈發昏沉,一聽蕭憬的質問,額頭的青筋便接連脹跳起來。
他幾乎是一下子,聽明白了蕭憬所指為何事。
實在不是他不交代,而是屬實不知,以什麼身份向他的學生帝王交代。
他躊躇半晌,随口道:“不是什麼大事,何必要特地講出來。”
蕭憬本在心中盤算,無論聽到什麼回答,都要拼命忍住,不要掉眼淚,要堅強。
可是一聽陳谕修不甚在意的口氣,仿佛世間萬物都與他無關,仿佛蕭憬并不重要,便可以任情處置,從不在乎似的。
蕭憬一下就火了,蹭的從床上坐起來,面向床榻外側的陳谕修。
他的口氣一時間極其淩厲:“為什麼不是大事,我想聽,先生也不願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