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憬抓住了餘歡的手,“先生可走了嗎?”
餘歡愣怔着,“閣老早就走了,天不亮就往内閣去了。”
蕭憬語氣驚恐,“他臉色可有不妥?”
餘歡老老實實回想一番,恍然大悟狀,手指虛虛點了一番,“不妥……有不妥!”
蕭憬問:“什麼不妥?”
餘歡答:“閣老臉色也極差,跟奴婢要了一碗醒酒湯呢,奴婢說煎好了送去内閣。”
蕭憬的心由懸空忽而有了着落,才安定下來,撫了撫自己撲騰個不停的心髒,渾身回暖。
“那就好。”他默默念叨一句。
餘歡聽他念叨完這句,忽而又想起:“閣老還說……”
蕭憬一驚,“說什麼?”
餘歡拍了拍腦袋,懊惱道:“閣老讓奴婢去撈了潋滟湖上的死魚,方才一忙就給忘了!”
他記性不好,一下子想起這上半句,便脫口而出,又忽而想起來陳谕修叮囑的下半句。
餘歡勉強扯了扯嘴角,看見了蕭憬心痛的神色。
陳閣老不讓告訴萬歲爺,金魚死了這件事來着……
蕭憬一天坐立不安,動辄就神遊,縱然把票拟丢給了孟韫去批,也覺得渾身長了刺。他幾乎沒有一刻不想着昨夜的場景,那個觸感和味道似乎還在,令他不自覺就臉燒起來。
先生記得他害怕死魚,沒怪他喝醉了耍酒瘋,任勞任怨把他從窄橋上扛回來,自己竟然趁陳谕修酒醉親了他。
他也是醉糊塗了,怎麼就真的做出這麼個混賬事兒,好在陳谕修毫無察覺……
蕭憬心裡直刺撓,從貞元殿晃悠到書房,又從書房後的花園晃悠到司禮監,再往前幾步便是内閣所在地。
這時天色已暗沉下來,隻是還未黑透。他不知陳谕修要待到何時,便想溜進去瞧瞧。
蕭憬掖了掖頭發,理了理龍袍,輕咳兩聲便邁了進去。這個時候翰林院學士與閣員們應當歸家了,不知陳谕修是不是還在。
他虛張了一番聲勢,卻發覺值房内空無一人。桌子上堆放着公文和筆墨,盞子裡還泡着茶水,像是還有人在的樣子。
此時斜陽照進屋内,倒有些昏沉看不清。
蕭憬心裡念叨,這人都去哪兒了?
邁進裡間,一扇巨大的屏風橫在那裡,其後掩藏着山似的書籍和文簿,蕭憬随手翻了翻,竟見到了許多回信。
每封信的開頭一律是:答内閣首輔陳閣老某事書。
擡頭望去,信封疊成了一座小山,不用看也知道,每一封都是給陳谕修的公文回信,從全國天南海北各個地方呈上的奏本,全交給陳谕修過目後,再回信過去。
陳谕修凡事親力親為,從未假手于人。
隻是這樣惦念着全國的大小事,應當很勞心勞力吧?
蕭憬這樣想着,卻不曾發覺身後之人看了他許久了。
陳谕修從屏風後靜靜注視着他,見其低頭認真,神色也柔和下來。
冷不丁的。
“陛下大駕光臨,臣有失遠迎。”
蕭憬手一抖,信紙發出嘩啦一聲。
陳谕修從屏風後繞進來,漫不經心望了一眼這些書信,越走越近,将蕭憬幾乎逼到了一個角落。此時天色大暗了,内閣中還未點起燭火,昏沉一片,将蕭憬包裹住了。
他剛想開口說話,忽聞外頭吵嚷着進來幾人,聽聲音很是陌生,必然不是内閣的閣員。
陳谕修卻不慌亂,屏氣凝神,與蕭憬對視着。不僅不退,反而又逼上一步,将蕭憬徹底堵到了成山的案牍文書前,自己的身形便在屏風前隐去。
蕭憬心如擂鼓,手心出了一層薄汗,隻能擦在身上。他望着陳谕修沒什麼表情的臉,卻在那雙平靜的眸子中讀出了打量的意味。
“老鄭,師相讓你寫的文章呢?給我瞧瞧。”
“少來,自己寫,别看我的。”
這似乎是陳谕修的門生,在翰林院奉職。他二人躲在這兒,竟還偷聽到閣老的門生也會偷懶,借鑒同僚的文章。
正要笑出聲,陳谕修伸出食指,抵在蕭憬唇前,“噓。”
這二人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進了裡間,在屏風前翻找文書,一人嘟囔着找不到,便要往屏風後走。
蕭憬皺了皺眉,搖着頭去看陳谕修。
他可不想被撞見與陳谕修躲在這裡……
可陳谕修紋絲不動,靜聽着他們的對話,半晌,見蕭憬吓得冒汗,心中發笑,已是九五至尊的身份地位,究竟在怕什麼?
二人翻找了好一會兒,窸窸窣窣的動靜惹人心頭惶恐。直到二人漸漸走遠,沒了動靜,蕭憬還抱着頭,捂着臉,一副緊張模樣。
陳谕修笑了笑,扯住蕭憬一隻胳膊,露出那張泛紅的臉,聲音又低又柔:“陛下是正人君子,臣……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