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蕭憬在世上存活了二十一載的思緒邏輯,他在陳谕修身上做成的每一個動作,都将暗中成為一個特殊的“應允”。
陳谕修讓他摟摟抱抱,并且縱容他胡作非為,那麼他便可以再做一次,又做一次,一直這樣做。
他始終認為,抱過了便可以一直抱,卻不懂為何抱緊了還能再推開。
陳谕修再次擡手将他推開時,蕭憬的内心是無措又委屈的,可他當時什麼也沒說,撓了撓頭,便讓陳谕修回内閣去了。
蕭憬在空無一人的書房内,坐在寬大的龍椅上時,又生出幾分不甘心來。
為什麼韓易之不會推開蕭悅呢?為什麼陳谕修會推開他蕭憬呢?難道他真的不如蕭悅嗎?
一連串荒唐的念頭在蕭憬心頭來回打轉兒,沒完沒了,磋磨着他内心最深處的不安。他眼神一掃淩亂不堪的桌案,其中堆放了太多奏折。這原本是司禮監秉筆四人的活計,如今全攬到了蕭憬一人的身上。
若他就此不再勤勉,将權力交還司禮監,陳谕修還情願日夜陪在枕側嗎?
蕭憬甚至總是悲觀地認為,他不做一個勤勉的君主,陳谕修便不會再對他笑,任他摟,任他撒嬌。
這種恐怖的念頭一旦出現,他便再也無法發自内心地去做這些在他當時的眼中毫無意義的事情。于是……
“讓孟韫來。”蕭憬不耐煩道,沒看見李勝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孟韫歪打正着抓了韓易之,辦了這麼個漂漂亮亮的差事,占了個大大的頭彩。李勝本就擔憂自己地位不保,如今更心生記恨。
他壯了膽子,頂了蕭憬一句:“萬歲爺,您總讓孟韫來批紅,閣老知道了,怕是會怪罪的。”
這後半句話咬得極重,卻在嗓子眼兒化成了幽深的威脅。
蕭憬瞪着他,愣了半晌。
李勝竟然敢威脅他?
看來陳谕修一貫的威嚴壓制,在李勝眼裡,成了蕭憬的軟肋。蕭憬的唯一忌憚便是陳谕修,唯一恐懼也來源于陳谕修。
“李勝,你也會學人筆迹嗎?”蕭憬輕笑問道。
李勝一滞,搖了搖頭。
“那就别廢話,”蕭憬加深了這個微笑,目光中卻暗含了殺意,“見不到孟韫,不必閣老來懲治朕,朕先砍你腦袋。”
李勝攥緊了拳頭,不敢相信蕭憬何時這麼有種了,搬出陳谕修這個保命神仙,竟也不好使了。他再沒多說,彎了腰去喚人了。
當孟韫坐到龍椅上時,李勝的眼神快要生吞了他了。而蕭憬卸下擔子,此刻便去偷閑了。
逛園子,喂魚賞鳥,摘花觀雲。
齊柏這頭忙得腳不沾地,累死累活終于找到蕭憬時,他正坐在潋滟湖的窄橋上,往橋下撒着魚食。
他到了近旁,半跪着,俯下上身,“陛下,您這樣會掉下去的。”
蕭憬不僅不搭理這話,手上還漫不經心地撒着魚食,眼瞅着那些紅黃交織婉轉遊動的身影,轉而問道:“韓侍郎招了嗎?”
齊柏不敢起身,惶恐道:“臣無能。”
“哼,韓侍郎是讀書人,讀書人的嘴巴最硬,怎麼也撬不開。”他晃悠着那隻耷拉在橋下的腿,終于扭頭看了齊柏一眼。
蕭憬又問:“可曾用刑?”
齊柏搖了搖頭,雖蕭憬吩咐他可以用刑,卻不忍輕易對韓易之用刑。
蕭憬壞笑了一下,眸子星星點點閃耀着亮光,“朕讓你将齊王關在旁邊,還不知道怎麼用嗎?”
輕風拂過,将明黃色的龍袍吹得搖搖晃晃,而那身子穩穩當當,絲毫不慌,齊柏卻為難地咧了咧嘴角,撓着頭,“啊?陛下的意思是,讓臣對齊王用刑?”
蕭憬坦然地點頭承認,毫無心理負擔,甚至還理所應當地笑起來,“不然讓你們鎮撫司管他一張嘴吃飯的嗎?”
齊柏猶如五雷轟頂,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韓易之是個鐵骨铮铮的漢子,為自己鋪好了後路,可齊王沒腦子,又沒骨氣,你打他一闆子,他吆喝得震天響,再打十闆子,他那個便宜老師就要心疼了,明白嗎?”蕭憬對他這個弟弟還是很自信的,做事不靠譜沒着落,卻很會惹人憐惜。隻要他一流淚,任韓易之再怎麼嘴硬,也會心生躊躇。
“臣知道了……”齊柏斟酌再三,不敢忤逆陛下,又覺得此法有些缺德,齊王不曾犯下大錯,讓鎮撫司那群用起刑來便十分忘情的活閻王,怎麼辦這差事?
正磨蹭着要退下,蕭憬忽的從橋上掙動一下,身形不穩似乎要歪倒。
齊柏渾身戒備,上前一把撈住蕭憬的身子,警戒道:“陛下小心!”
這不抓不要緊,蕭憬本已維持住了平衡,眼看就坐穩橋上,讓這一驚一乍的動作,驚掉了手中盛魚食的錦匣。
魚食墜空傾落,嘩啦啦在水面撒了一片,這下滿湖的金魚全賣力遊來,争先恐後要搶到這一口魚食,甚至互相排擠撲騰起巨大的水花,揚了蕭憬一臉湖水。
蕭憬面色如鐵,冷飕飕瞪着齊柏。
齊柏讪笑一下,哆嗦着松開了手,“臣……臣這就去鎮撫司,這就去動刑!”
“等等。”蕭憬沉聲喝道。
齊柏後背一涼,戰戰兢兢地轉回頭來,卻見蕭憬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水,神色糾結,猶豫半晌。
而後吩咐道:“别打重了……動靜大些,吓唬吓唬他,聽見哭聲就行了。”
蕭憬還是心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