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後之人終于現身了。”
蕭憬好整以暇盯着韓易之的臉,卻未從其上瞧見一絲一毫慌亂。
韓易之勾起唇角,“陛下果然聰慧。”
這話聽着有些大逆不道,可放在韓易之口中,倒也不算什麼。他是齊王的老師,當年可是與陳谕修針鋒相對,各為自己的學生角逐帝位的帝師之選。
齊王敗了,敗給了他那個曾遭人白眼、恥笑市井的胞兄。而韓易之也似乎成了敗者的老師,在朝堂上輔佐他人的學生。
他瞧着蕭憬,恍惚時會想起蕭悅。
“韓侍郎精心籌謀此局,究竟有什麼深意呢?”蕭憬翹起二郎腿,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斜視着韓易之。
他總是這樣自得,且在閑适過頭的韓易之面前,須更加坦然松弛,才能不顯得緊繃和違和。
“沒有深意,臣是鬼迷心竅,有違聖人之德。”
韓易之颔首,說起這話卻臉不紅心不跳,絲毫未見其愧對聖人的心緒。
蕭憬哼哼一笑,窗棂子外的陽光恰好打在臉上,他伸手去擋,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他眼神轉了個彎兒,一揚下巴擡向眼前擺滿了奏本的書案,“這些走科舉上來的文臣,說起聖人之德來便一套又一套,殊不知私德不修,将幾位聖人的仁義道德随着官場上迎來送往的陋習一同吃進了肚子。”
可又話鋒一轉,“韓侍郎,你并非這樣的人。你是輔佐齊王角逐皇位之人,應當懂得官場上猶如無形戰場,刀槍無眼,明争暗鬥,豈是區區一句聖人之德便可以搪塞過去的?”
說白了,蕭憬不信他的鬼話。
韓易之此人,雖無功無過,可早些年也是很有些抱負的。說起來,他不比陳谕修差在哪裡,肚子裡有墨水,官場上懂進退,隻是時運不濟,總不遂心願罷了。
聽罷這些言語,韓易之出神了良久。他眼神落在蕭憬書案前的一摞又一摞奏本上,思緒飄向了久遠的過往。
他何曾想過,自己的心緒被蕭憬點破,心中怅然,好似有波濤湧起,久久不能平靜。
韓易之在京城沒有朋友,卻可笑隻能勉強認蕭憬為知音。
他搖着頭笑起來,竟然在蕭憬面前,踱步到窗前。他任由刺眼的光芒照在自己臉上,暖意便也席卷全身。
“大堇有了陛下和偃卿,無憂了。”韓易之突兀道。
蕭憬身上的陽光陡然被他奪走,本還有些不悅,眨眼間,卻見到韓易之眼角有些濡濕,似乎是掉了眼淚。
他瞪大了眼睛,屏氣不語。
“臣有一個不情之請,”韓易之揩去眼角淚痕,語氣漸有了波瀾,“望陛下為臣照看好妻子兒女,臣便将兵部之職從此卸下,不論下獄或是賜死,不要牽連臣的家人。”
聽這話,蕭憬皺眉,有些生氣,“在韓侍郎心中,朕會因此事牽連到你的家人?”
韓易之搖了搖頭,“非陛下,也有旁人。”
蕭憬腦中一轉,“朕可以答應你,但是你要如實告訴朕,為何要苦心孤詣設下此局?”
自那日陳祥在金銮殿彈劾趙德安起,僅僅過了三日,卻暗中翻湧起無數細小的波濤,在不經意間将局勢推向頂峰。
有人要借刀殺人。
這把刀,便正是左佥都禦史楊晃。他當日遠在宿涼督察棉稅,分不開身,顧不上京城陡然生變,便營造了楊晃逼迫陳祥彈劾上疏,于暗處與王黨的孫貫撕破臉的假象,實則他在此事上着實無辜。待将此事捅開來,趙德安的罪過便已經定下了,不得不查上一番。
此時誰是那把刀,已經不重要了,此時真正要緊的是,這把刀究竟捅向了誰?
“臣已落法網,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韓易之緘口不言。
這把刀捅向了韓易之,而操刀人,也正是韓易之。
蕭憬憋着一口氣,瞧他似乎什麼也不打算招了,正咬着嘴唇思量着如何發飙,才能讓他開口。氣氛還僵持着,便又見到了未經傳召,顧自入内的陳谕修。
“賣官鬻爵乃是官場上最稀松平常的罪名,頂多下獄流放,再多也不至于賜死。韓侍郎這算盤,打得太響了。”陳谕修手執一封信函,繞道韓易之身後,又行至書案前,将這信函擱到蕭憬面前。
“好一招功成身退,保了家人,也保了自身。”他笑吟吟的,直視着韓易之的眸子,“這是鎮撫司剛遞上來的供詞,趙德安招認的買賣官職之人的名單。”
“韓侍郎可以猜測一下,是否有你的大名?”
韓易之眼角觑着他,見其堂而皇之進了書房,面對天子也不行禮,反而對他評頭論足,不忿神色爬上眉頭。他勾唇輕笑,“那又如何?我如今戴罪之身,趟進了渾水裡,身上怎麼也不會是幹淨的。”
久在名利場,怎可能兩袖清風,潔白如初呢?
陳谕修眯着眼睛瞧他,企圖從這張毫無破綻的臉上尋找一絲裂痕,掂量了半晌。他隻是慢悠悠,不緊不慢道:“韓侍郎為家人和自身鋪好了路,卻唯獨忘了一人。”
韓易之的眉心幾不可見地皺了皺,心中一緊,進而攥緊了拳頭,轉眼一看蕭憬已經黑了臉色。
陳谕修淡淡道:“如今隻有他肯為你求情了。”
韓易之也黑了臉,三人焦灼不語,卻已在暗處争鋒,互相較起勁兒來。
這時,便聽聞書房外逐漸有了哄鬧聲。
“讓本王進去,滾!”
蕭悅推開惶恐的李勝,吵吵嚷嚷闖了進來,見了滿屋三個人,竟然什麼也不顧就撲到韓易之身上,淚眼而視,“老師,你怎麼這麼糊塗?我不信你賣官,你要那些銀子做什麼?!”
韓易之被他撲了個趔趄,當着蕭憬的面,一雙手不知是該摟還是該推,便無助地伸在一旁,無奈道:“王爺,陛下在呢。”
蕭憬翻了個白眼,撇着嘴很是無語。他心生嫉妒,竟然去望陳谕修,見其目不斜視,絲毫不看自己,心裡更亂七八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