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笑不怒,不悲不喜,也不作聲。
他将這般熟悉的景色一一過目,又抛諸腦後,收斂了一切情緒。唯一在蕭憬心頭萦繞了一圈的念頭,竟然是若陳谕修知道他已學會喜怒不形于色,悲喜不教人知,會不會很欣慰呢?
“陛下萬歲。”壽吉宮的奴婢皆出來接駕,卻唯獨不見太後。
為首的洛栀姑姑迎了上來。
洛栀的容顔已逐漸蒼老,卻在眉眼間,仍能看到當年的光彩。她從容地上前行禮,待蕭憬不乏親切。
“陛下如今如此消瘦,太後若是知道了,不知道該怎麼揪心。”她眼裡閃出淚花。
這溫軟的口吻喚回了蕭憬的昔日所感,他虛扶着洛栀,回駁道:“姑姑莫說這些,太後她怎麼會知道呢?”随後狡黠一笑,頃刻便掠身過去,将一衆人甩在身後。
“不許進來伺候,朕要與太後單獨叙話。”
蕭憬單弱的身姿獨自踏入正廳,與之相交而錯,從廳中磕磕絆絆跌出來的,是九歲的三皇子。
那年的天兒可真冷啊,河水都結了凍,樹枝上無不是光秃秃的一派蕭索凄涼。鳥禽尚知哺育幼子,而年幼的蕭憬卻似失怙又失恃的孤兒,投入了虎狼門下。
“君珩,你長大了該自立了,去貴妃宮中長長見識,也多與你父皇見見面。”
“君珩,娘對不起你,可是你弟弟才四歲,他去了……他去了會沒命的。”
“你若不去,趙貴妃就會要我和君瑤的命,你忍心看着娘和你弟弟去死嗎?”
九歲的蕭憬懵懂又絕望地作别了壽吉宮,再踏進來時,已是身披黃袍,纓挂黃玉,俨然辭去了稚嫩與多情。
蕭憬腳步極輕,一步一頓,徐徐邁向榻上繡花的女人。他站在幾步遠外,斜着身子,通身悠然淡定。
“給太後請安。”他一動未動,眼睛緊盯着女人。
方太後聞言一愣,繡花針紮破了手,血珠滲出來,染紅了明黃的繡布。
“哎呀。”
她暗暗念叨一聲,手足無措地扶了扶蒙眼的黑布帶,偏了偏頭,向蕭憬的方向走來。
“君珩來了,君珩,”方太後呢喃着,揮舞着胳膊去摸,卻一直摸不到蕭憬的人影兒,“快起來,我的兒……”
她走上去兩步,終于觸碰到了蕭憬柔滑的錦綢龍袍,才知道他根本沒拜下去。
蕭憬就這麼定定地望着方太後,眼神冰冷得像打量着陌客。
方太後尴尬地讪笑了一下,膽怯地收回了手,“陛下快坐吧。”
蕭憬垂着眸,冷得結霜的目光掃過方太後失落的臉龐,輕笑了一下,攙扶着她走回到榻上坐下,“太後這次非要朕過來,想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快說吧。朕戌時便要回西苑了。”
他觑了觑太後身邊的空座,自己遠遠走了幾步,坐在了一側小凳上。
方太後聞言錐心悲恸,可往事再難追憶,便隻得強咽下所有委屈。她再拿起方才的繡布,其上除卻一滴指尖血,隻餘繡得淩亂不堪的花樣,辨不清楚形狀。
“陛下春日來不是總腕疼?哀家就繡了一對護腕,你瞧瞧喜不喜歡?”
蕭憬沒去看繡樣,反而是目光灼灼,盯着她朝向另一側的身子,而手中的明黃色錦緞布料也朝着那莫須有的三皇子,熱切招搖着。
“太後眼睛不好,何必要繡花?針工局多的是針線好的女官,不必勞煩太後挂心。”
蕭憬腕疾發作最嚴重的時候,是在十五歲上。
幼時在趙貴妃宮中,裝瘋賣傻地唱了幾年荒唐大戲,常常雙手浸泡在河水中,為二哥摸魚摸蝦。到了後來便留下病根兒,尋來了最好的禦醫和天下聞名的神醫,也再難痊愈。
他如今再瞧見這繡着不知什麼花樣的未成形護腕時,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太後如今要多享福,不要憂心費神,尤其是别為朕費神,朕經受不起。”蕭憬冷聲嗆道。
方太後愣了一下,聽見蕭憬無情的嗓音從遠處傳來,慢吞吞挪回了身子,朝向蕭憬。
“太後今日究竟有何事,痛快說吧,隻要朕能辦到,絕不需要太後的護腕作謝禮。”蕭憬依舊口齒伶俐,酸痛的心在言語中逐漸麻木了。
他絕不相信,太後此行喚他前來是來叙什麼母子深情,亦或是惦記他蕭憬的腕傷。
果然,方太後放下了繡布,歎息一聲,喉口發出苦澀的顫音。
“君瑤四月便要就藩,哀家心中實在不舍,可不可以……”
還沒說完,蕭憬便太陽穴突突跳了起來,火氣如同撲在油上熊熊燃燒,“他已經年滿十六,依大堇祖制理應前往藩地!蜀王蕭忻也同年就藩,為何要獨他一個例外?”
一股腦說出來,蕭憬憋在心裡的那股氣終于撒了出來,可他卻并沒有輕松,腦海中浮現的,反而是蕭悅笑着叫他哥的樣子。
齊王蕭悅,他蕭憬的親弟弟,天真稚氣,沒什麼頭腦,對他這個皇帝哥哥也毫無防備。
蕭憬實在不該怨恨蕭悅。
說到底,蕭憬也不知自己怨恨的,究竟是剝奪了母親疼愛的蕭悅,還是狠心的母妃,如今的方太後。
可話到嘴邊,蕭憬從不憐惜任何一人:“這事沒有轉圜餘地,朕不想再聽到太後提起。”說罷,他撩袍起身,不顧方太後的呼喚便踏出了壽吉宮。
不及瞧一眼天邊火紅的雲霞,孟韫就緊緊湊了上來,低聲道:“萬歲爺,齊王沒帶小厮侍衛,方才自個兒悄悄出宮去了。”
蕭憬眼底逐漸浮起疑雲,遮天蓋日。
“他出宮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