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許久不見人出來,他疑惑繞到屏風後,見蕭憬窩在榻上,縮在黑影裡,安靜地睡着了。
昏暗的火光照在他恬靜的臉上,緩緩跳躍着。
“陛下,别睡在這兒,會着涼的。”陳谕修輕揺蕭憬的肩膀,溫柔地低聲喚着。見晃醒了蕭憬,轉身想要去點根蠟燭。
“先生!”蕭憬伸手拽住陳谕修,眼睛還半眯着,鼻音悶悶的不讓他走,“好黑啊。”
“陛下,臣去點蠟燭。”陳谕修欠了欠身,恭敬不生疏。他安撫地拍了拍蕭憬的手,讓他安心撒開。
方才留下的一根蠟燭,現在燒到了底,隻剩一絲虛弱的火光,在黑暗中頑強地跳躍。陳谕修借着那火,點燃了另一根蠟燭,放在燭台上。
“陳祥欺人太甚,我定要黜了他!”
蕭憬剛睡醒的嗓音軟綿綿的,聽着也沒什麼威力。他伸了伸腿兒,打了個哈欠,連發冠都歪了。
陳谕修鼻音裡輕笑出一聲,沒搭這話,而是托着蕭憬的耳後,把那冠扶正。他邊理蕭憬的龍袍,邊道:“他也是走投無路,逼得沒法了。”
“當年在京城鬧出這麼大的案子,他怎麼沒想到今天?”蕭憬似乎吝啬同情,卻忘了自己也曾為他同仇敵忾。
“這是臣的失職,讓陛下憂心了。雖為首揆,卻不能把控朝局,實在羞愧。”陳谕修面對陳祥時的嚴厲,在天子蕭憬面前化作溫柔。輕輕勾唇,一派輕松之象。
蕭憬知道他是想獨攬重擔,将所有委屈和壓力,無論什麼都一口吞下去。雖欣慰,卻也心疼。一想到這江山,是陳谕修擋在自己前面強撐着,自己不覺也提着一口氣,想着總有一天要擔當起來。
“先生别這樣說,”他攥住陳谕修的手,眼睛在黑暗裡也流着波光,熠然而望,“先生也要保重身體,不可過多勞累了。”
蕭憬心裡有些慌,說起這些莫名想流眼淚。
這一刻,他不知道是大堇的天子離不開首輔,還是他蕭君珩離不開陳谕修。或許二者并無區别,可這個念頭卻一直在心頭閃爍。
陳谕修回握住蕭憬的手,堅定點頭,笑道:“臣知道了。”
夜漸深了,蕭憬幹脆在陳府歇下來了。隻是由陳府回宮,再去到金銮殿上早朝,是個不近的路程。細算下來,倒比陳谕修走得還遠些。
明日蕭憬需更早一些起床才行。
二人就寝,同榻而眠,往往不留人在屋裡伺候。
蕭憬年紀輕,往日總沾床就着,今日不知為何思緒活絡起來,撐着困勁兒與陳谕修說話。
因忌憚孟韫在門外守夜,蕭憬說話很輕:“先生,今天好累,我真想念在王府的時候,隻要傻笑就能混過一天又一天。”
他的氣息飄着,從嘴唇擠出來後就不見了。
陳谕修不說話,聽着。
“除了先生,在這個世上,我不知還能信任誰。我本不得父親青眼,也無母親慈愛,自小畏縮無能。我視先生為父為兄,可先生待我日漸以君臣之禮。”
“我怕最後,連患難情誼也要放在秤杆上仔細掂量了……”
這番話在頭頂上飄了飄,陳谕修便心底明了。相伴六載,他怎能不明白蕭憬的心意?
于是輕輕拍打着蕭憬身上裹着的錦被,柔聲道:“君珩,憑你今晚所說這些話,再加之轎子裡對臣那一跪,臣定有身首異處、掘墳戮屍的那一日。”
蕭憬心中一驚,眼眶裡湧出點熱意。他喉口哽住了,怔怔地聽陳谕修說下去。
“君臣之禮事小,江山社稷事大,并非臣有意冷落,實在是讓你我君臣,日夜警醒得位不易,如今朝堂一日不清,你我一日不可懈怠。”陳谕修的聲音很是沉靜,在寂寂長夜中有一種安定的魔力。他輕輕一笑,似乎将眼下一切全然不當回事。
說出的話,卻讓蕭憬差點流出眼淚。
“臣不怕日後君臣反目、滅頂災禍,隻怕大業未成,留君珩一人獨坐朝堂,彈壓滿朝悍臣,苦不堪言。”
這話聽着傷心,着實讓蕭憬清醒了個透徹。
陳谕修不是兒女情長之人,自入仕後心血盡付國事。若不是心中牽腸挂肚,怎會明知險境卻單刀赴會?
說到底,陳谕修苦守的,是他蕭家的千裡江山。
于是蕭憬當即許諾:“我發誓,絕不讓先生有那一天。”
陳谕修瞥着他,欣慰地笑了笑,卻将這話從耳邊繞了繞,任其溜走了。他抓住蕭憬起誓的那隻手,笑道:“有陛下這句話,臣了無遺憾了。”
君臣二人寬了心結,終于可以安穩睡下。這一夜睡得短而沉,天不亮前,二人便又該起身上朝了。
聽了昨晚那番肺腑之言,今晨蕭憬都沒再抱怨,自覺早起,在陳谕修之前便穿戴好,俯身告辭了。
他領着孟韫,從陳府後頭的園子裡,繞道至潋滟湖,上了窄橋,快步往宮裡趕。孟韫本來說坐轎,可蕭憬嫌棄坐轎還不如他的腿腳快,便罷了。
緊趕慢趕,孟韫倒騰着兩腿險些沒跟上年輕的帝王。
終于到了金銮殿後,蕭憬提衣準備進去時,見到李勝從屋裡走出來,一臉急色。
孟韫福了福身,恭敬低着頭。
“萬歲爺,陳閣老讓您先别過去。”李勝大喘着粗氣,揩了一把腦袋上的汗。
蕭憬心中一緊,“怎麼了?”
李勝眼角觑了孟韫一眼,神色提防,湊過去低聲道:“趙德安跟孫禦史動粗了!”
蕭憬緊張起來,“先生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