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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最後一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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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是在小白藤十三歲那年過世的,過世的前幾年,她的身體就越發不行了。

江南的冬沒有北地摧枯拉朽的狂風與驟雪,溫潤,卻又和細針一樣,綿綿地紮人骨髓。

起初她隻是房裡要多添幾個燎爐的事,後來骨頭愈發不耐寒,先是被子裡塞進湯婆子,繼而被褥全換作了保暖抗風的狼皮,她額頭熱得冒汗,被寒毒侵蝕的關節卻依舊痛苦萬分,光是看着,都覺得生不如死。

這日,在白鹭房裡用過午飯,小白藤照舊陪着她說話,外面正飄着霏霏冰花和細雨,蘭花每次打了簾子進出,都有一股濕冷寒氣順着簾縫溜進來,屋裡燒了七八個燎爐,暑熱炎蒸,小白藤熱得難受,卻隻有鼻尖沁出一點點汗珠。

他修習雁寒心法已經六年了,心口最後一點熱氣早已被功法化去,全身不剩屬于活人的溫度,寒涼如斯的身體極難出汗,因此和雪娃娃一樣,不怕冷但怕熱,稍熱一點便難以忍受。

白鹭抱着湯婆子靠在床頭柔軟的靠枕上,脖子以下都被厚實的錦被罩住了,露在外的頭上滿是華發,形容枯槁,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小白藤在聽。

“這屋子休說你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我一個老婆子也覺得熱。可是不教熱氣這麼烤着,身上又遭不住。”白鹭手中帕子擦擦額角汗珠,然後極快地收回到被子裡,“這麼烤着雖難受,對你卻有好處,不叫你貪涼你也聽不進去,就這樣硬拉着你烤烤火也好,但願你能不似婆婆這麼早就被反噬。”

小白藤熱得頭暈眼花,祖母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全部精力都用在抵抗炎熱上,他隻覺得自己像被架到火上烤的羊,烤得油水滋滋冒出,皮都酥了。

“最近沒聽見白風他們的消息,年關将至,是容易生事的時候,婆婆老了,你要自己多提防着些。”

祖孫二人正閑話着,外面有人敲了敲門,是白風的聲音:“師姐現在方便見我嗎?”

白鹭的脊背挺直了些,強打起精神讓人進來。門扇一開,厚重的棉絮簾子掀起,一股寒意裹挾着細碎的雪片卷了進來,一下驅散許多熱意,小白藤趕緊深吸一口冷氣,頭暈的勁這才緩過來些。

白風懷裡抱着個匣子,一進來就行了個禮:“小少爺,師姐。”

小白藤在他進來的時候趁機溜了出去,白鹭沒管他,手藏在被子裡,隻有露在外面的頭上下動了動:“我正和藤兒說着,近日沒有你們的消息,荒月宮還算消停?”

白風回道:“荒月宮沒有大動作,就是快過年了,底下不少人都出來劫道,正好方便了咱們的人。”

他用手扇了扇風,接着道:“師姐怎麼樣了?點這麼多燎爐,該不會是又嚴重了吧?”

白鹭不在意:“除非自廢武功,不然你也得有這麼一天,熬日子罷了。”

白風也不多言語,打開懷裡匣子,露出一排排藥瓶:“這是月緒找一藥生的掌門給配的,原想着即便不能根治,也至少能鎮鎮痛,可惜這心法太過陰毒,最多配些安神的讓師姐睡個囫囵覺……”

他的聲音低落下去,面帶愧色。

“你們的好意我領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不必太苛求。”白鹭倒出一丸服下,略品了品口中殘餘的藥味,微微笑了笑,“一藥生的掌門可不好請動,月緒這孩子有些意思……不過既是他尋來的藥,怎麼不見他自己來送?”

“許是怕師姐問起他與一藥生的淵源,聽說他是半路出家來的劍冢,認識這麼多年都神秘得很,我們到現在也沒弄清他之前是哪個門派的。”

“各人有各人的隐晦,隻要他忠于少爺,這些便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白鹭看得很開。

或許是一藥生的藥起效快,或許是壽命将盡的人本就容易疲憊,沒幾句話的功夫,她努力挺直的腰身就重新委進軟枕,眼神流露出疲态。

“師姐……”昔日雷厲風行劍出如虹的師姐病成今日這副模樣,白風不禁鼻頭一酸。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估摸着很快就能見到小姐和老冢主了。我死後你們不必殉我,少爺身邊需要人。不過,”她頓了頓,目光如炬,“你們務必要瞞過白霜,他心思很多,不像咱們凡事皆為少爺着想,我走後,你們一定要在暗中保護好少爺。”

“是!”白風單膝下跪行禮,牙咬得死緊。

“行了,我這裡也沒什麼事,大家都準備過年吧,今年的賞錢我會讓少爺發下去,是時候讓他接管這些事了。”

白鹭阖上眼,揉了揉太陽穴,另一隻手也伸出錦被,朝他揮了揮,白風一抱拳,轉身出門,走入了夾雜冰碴的陰雨中。

小白藤沒有走遠,一直躲在屋頂,附耳貼在瓦片上聽屋裡細碎的交談聲,從他記事起,就一直有祖母瘦削挺拔的身影跟随左右,甫一聽到這麼個人時日無多,他心裡不由泛起了茫茫然的霧,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祖母……要死了麼?

再也見不到,從此隻存在于夢境和回憶?

小白藤對至親的死亡尚無概念,這麼想了半天,心裡也隻有困惑無措。

不過很快他就會明白了,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明白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時間很快就到了除夕夜,這一日無風無雪,是個沉悶的陰天,白鹭讓人間迎新年的快活氣氛引出些精神,難得出了點滿燎爐的卧房,來到飯廳與小白藤還有黃雙一起吃年夜飯,不大的飯廳裡擺了滿滿一桌子菜,每樣都不多,勝在豐富精緻,正中一條松鼠桂魚炸得極漂亮,芡汁金黃,看起來完全不輸碧湖樓。

她自病重以來一直散着的銀絲終于重新绾了髻,因為是過年,故棄了略簡潔樸素的玉簪銀钗,改插上幾支金飾,燦燦的光映在臉上,一掃疲憊病容,看起來精神了不少,隻是關節受不得一絲寒氣,僅卧房到飯廳的距離,都要渾身盡裝束嚴實了——額上勒着水貂昭君套,頸上圍着一領玫瑰紫的狐裘鬥篷,顔色鮮妍卻不輕浮,襯得她蒼白瘦削的面頰有了血色,進到飯廳脫下鬥篷,裡面的緞面長襖也是銀鼠皮裡子,石青色的長襖有些沉悶,愈發顯出她的如柴瘦骨,仿佛下一刻就會被身上沉重的金飾壓垮。

這是除夕,蘭花本應去她妹子家過的,可是白鹭病成這樣,她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硬是留下來繼續伺候了,她一向細心,白鹭剛除下手上揣的與昭君套同材質的手焐子,她就塞過來一個手爐讓她籠在手裡,飯廳裡唯二的燎爐也擺在了帶有暗格的暖椅後側——抽開椅子腿間的木闆,可放進一鼎煮得滾熱的艾葉水或炭盆,椅子上所鋪的厚實的狼皮坐褥既暖和又能阻隔一部分火氣,不至于教人覺得燒灼。當然暗格也不是全然密閉的,腿後位置隔的是栅欄,上身有狼皮坐褥保暖,腿部則有熱乎乎的艾葉水透過栅欄熏蒸着,一坐上去全身都是暖的。

白鹭抱着手爐坐了,拉過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今日除夕,你也不是外人,坐下一起用年夜飯吧。”

蘭花受寵若驚,連連擺手表示使不得,白鹭硬是把她按坐在自己旁邊,讓黃雙給她添了副碗筷。

漫天絢麗的煙火中,白家的年夜飯熱熱鬧鬧地開了席,一餐飯畢,白鹭沒急着回房,手一撐孱弱的身軀站起來,走到了小白藤身邊。小白藤跟着她站起,擡手要扶,她卻擺擺手沒讓。

“藤兒,又是新的一年了,這是婆婆代你爹娘給你的壓歲錢,願你新的一年平平安安,事事如意。”她從袖中掏出兩個沉甸甸的紅紙包着的金稞子,淡笑着交到了小白藤手裡。

小白藤鼻子一酸,十分鄭重地點了點頭:“謝謝祖母,也謝謝……爹……娘……”

爹娘二字的音他發的極别扭,像牙牙學語的稚童,努力往外蹦着生澀的音節。

白鹭又掏出一個料子上乘的紅錦囊,并一封信: “還有這個,是冢主給你的。”

她摸摸小白藤的頭,一面往外走一面感慨:“一眨眼,咱們的藤兒都這麼大了。”

說這句話時,她望向的是漆黑的夜空,和空中接連綻放的花火。

小白藤緊跟在她後面,許是近幾個月白鹭病得重,此時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覺得别有深意,心裡不禁開始恐懼,這是不是所謂的“回光返照”。

好在隻是他多慮,白鹭感慨完,就披了鬥篷揣起手焐子,招呼小白藤一起去園子裡放煙花。黃雙一如既往地用過飯就找借口走了,小白藤知道他是對着自己尴尬,這麼些年也習慣了,沒多說什麼,和蘭花一起陪着祖母出了飯廳,穿過月洞門來到園子裡,蘭花點了兩炷筷子粗的香來,她知道小白藤素來不愛熱鬧,便将其中一炷直接遞予了白鹭,白鹭果然接了,手藏在厚實的長襖袖裡,微微躬身去點一台花炮的引線。

她們一前一後點燃兩個花炮,趕緊後退到了小白藤身邊,白鹭心情好,難得開玩笑逗弄起小白藤來:“藤兒還怕不怕爆竹?怕的話便來婆婆這。”

怕爆竹還是他一歲時的事呢,小白藤讓白鹭的話逗出一點笑,真的在響亮的爆竹聲中走到白鹭身邊,乖巧地被她捂着耳朵摟進懷裡。

白鹭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現在上了年紀,身量仍要高于許多年輕姑娘,今日這麼一摟小白藤,她才忽然發現他已經高出自己一截了,腰要躬得很深才能像小兒一樣依偎在祖母懷裡。

一下,她的眼睛有點濕潤,已經看淡生死的心也生出些執念。

懷裡的孩兒才十二歲,過了端午也才十三,往後還能再長高呢,要是能一直看着他長得很高、看着他及冠、看着他成家……

可是她沒有時間了。

走神的功夫,點燃的兩個花炮已經燃盡,她摸摸小白藤柔順的頭發,問道:“藤兒可要放幾個?”

“祖母和嬷嬷放就好,我看着。”小白藤直起身,動了動一直僵着的手腳,讓出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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