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月落攤開兵力分布圖,眸光不斷遊走,神情亦凝重,片刻後,衆人在都護府聚齊,許月落将密報交給他們傳閱,沉聲道,“祁域關是西大門,無論如何不可失守,星沈,你率羽林衛先行支援,輕裝簡行,一定要快,務必在五日内抵達祁域關。”
“末将領命。”
“子晔,你率部押送四萬石糧草,兩百車辎重進入西南,沿途多加防範,一定不能被黑甲衛殘部得手,我會傳信周将軍,讓她全力剿匪,配合你的行動。另外,言隼也會配合你,他率隼衛先一步抵達雲州,神策軍的辎重營就位于那裡,我已經提醒神策軍加強戒備,希望言隼趕得及。一旦他們來不及,你的存在将影響整個戰局。”
“末将領命。”
許月落的目光同他們的相撞,墨色瞳仁猶如冷玉,眸底弧光泠泠,“你什麼時候趕到,星沈就要撐到什麼時候,西境大門絕不能失守,一個都不準掉鍊子。”
星沈往前跨了一步,堪堪同盧滢并肩,“末将定不辱使命。”
許月落的目光在她的眉眼間微滞,很快又移開,“商将軍,周将軍被纏住了手腳,唐将軍與盧将軍率兵馳援,西北兵力便有些捉襟見肘,金陵既然再次同白川勾連,那這次白川絕不會輕易松口,這一仗會很艱難。”
商遣岚不笑時,這些年身上積澱的威嚴便愈發勢重,一雙眸凝人時,仿佛架在飽滿弓弦上的兩枚箭镞,寒光閃爍,“主帥,下軍令吧。”
“死守。”
許月落話說得很殘酷,“以從未有過的弱勢迎戰強敵,退一步便少一步。”
商遣岚咧起嘴,眼裡卻全是戰意,“老子守在西北這麼久,還沒退過一步。”
“好。”許月落立刻接口,“懷瑾和藍田都留給你,就在捷隆山一線拉開防線,有萬一便退入泉州城。”
商遣岚眉心狠蹙,是不贊成卻無可奈何的意思,捷隆山腳下亦有好幾個鎮子的山民,如若他們丢了捷隆山的防線,那這些百姓辛苦建造的家園就算是完了,白川人可都是沒心肝的玩意。
“等等,”商遣岚猛地反應過來,“那你幹什麼去?”
許月落隻頓了一下,很快就擡頭回答他,“言鸮已奉命潛入白川,伺機刺殺二王子曲珍,并嫁禍大王子巴音□□,曲珍的母親出身玉琉王室,這樣一來即使巴音□□即位,白川與玉琉也會生出嫌隙。我會率隊深入玉琉,盡量挑起他們之間的沖突,并設法燒毀白川人的糧倉,以減輕正面戰場的壓力。”
“這太危險了。”
商遣岚堪堪将湧到嘴邊的胡鬧咽回去,目光頻頻往站在一旁靜默許久的星沈身上滑,星沈如他所願擡了頭,卻隻是同許月落目光相接,二人很快移開眼神,許月落下令道,“諸位即刻點兵出發。”
商遣岚盯着唐星沈跟盧滢一塊走出去,又扭頭去盯還在屋裡的幾個人,各個臉上跟刷了一層漆似的,看天看地看牆皮就是不敢湊上去多嘴一句,他隻好又将目光挪回伏案的青年身上,暗暗磨了磨牙。
長得也不吓人呢,怎麼開口那麼吓人。
他也不敢勸呐。
許月落執着的不肯分給他一個眼神,商遣岚隻好歎口氣去做部署,隻是仍然隐隐有些揪心。
“你們兩個也去幫忙吧。”
顧劼和柳願思面面相觑,一前一後走了出去,許月落才囑咐言午,“去信金陵,告訴酬心,無論如何都要把嚴霄樂帶出來。”
“明白。”
“再傳一道令給周稷甯,就說,西南防線的壓力本帥替她扛了,作為交換,山匪之患,抽釘拔楔。”
“傳信之後,通知言狼與言蝶,你們跟我一起去玉琉。”
謝俨經過私聯白川一事,深知自己棋差一招,已無生路,隻有勉力攻下祁域關,一路西行,才可能等到回鄉的一日。
他端坐後方軍帳,凝神細聽帳外火石投牆之勢,喚來令兵詢問,“前線戰況如何?”
“禀将軍,昨天晚上祁域關的守軍已經顯出頹勢,但今天早上天擦亮的時候,有一批援軍到了。”
“從哪來的?”
“前線斥候來報,說是體量不大,看服制應該是從雲海城來的。”
謝俨眼底閃過一絲暗光,又問,“聯系上陳大人了嗎?”
令兵正要搖頭,又有人沖進帳來,雙手捧着信箋,“将軍,陳大人回信。”
“拿過來。”謝俨驟然起身。
“好,好啊。”謝俨攥着戰報的手興奮地顫動,他的聲調陡然生寒,“傳我軍令,神策軍糧倉已毀,給養中斷,已是苟延殘喘。全軍加快攻勢,三日之内定要拿下祁域關,第一個踏上祁域關城牆的人,賞金百兩。”
言隼收回刀,目光從地上陳睿安的屍體上劃過,眸底深藏一絲懊惱,他凝神稍思,下令道,“給主帥和唐将軍分别去信,告知雲州狀況。隼七率一百人在原地展開搜索,一旦發現黑甲衛蹤迹,就地絞殺,隼五率一百人趕往祁域關,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唐将軍,其餘人跟我去接應盧将軍。”
九衛人數不多,勝在精悍,言隼攤開地圖思索片刻,選定路線出發,果然在黛城與盧滢的部隊相遇。
盧滢見到他們有片刻怔愣,随即明白過來,問道,“沒趕上?”
言隼面色沉肅,“我們到的時候辎重處已經失火,隼衛一路查探,殲滅了前來燒毀辎重的隊伍,但不确定西南境内是否還有他們的殘餘力量,隼七留在那裡。我趕過來就是為了與你會合。”
盧滢臉上也結出一層霜,他喊了一聲,“地圖。”
衛兵立刻将地圖攤開在他們面前。
“我們的位置在這裡,辎重車腳步太慢,還要大半月才能進入西南境内,我已經與周将軍取得聯系,她此刻正率部被山匪糾纏在江州雲凰山一帶。如果要最快抵達祁域關,我們就必須經過闌城,穿過洛門嶺,有極大可能會與山匪遭遇。”
“還有一個辦法。”
盧滢看向言隼,青年的眸光黑沉發亮,隐隐鑽出一股勁頭,仿佛破土春芽,“盧将軍,我率領隼衛及部分将士在前混淆視線,真正的辎重車化繁為簡,在我們與山匪糾纏時從小路快速通過。”
盧滢極深地看他一眼,下令道,“騰幾輛大車出來,将辎重都搬到小車上去。”
“阿隼,”盧滢握住他的肩膀,“春枝鎮有咱們的人,一旦辎重通過,你們立刻撤到鎮内,一定要帶着兄弟們安全回來。”
青年認真颔首,“一定。”
磐沙城裡,白川王室此刻已經人心惶惶,大王子巴音□□被二王子曲珍囚禁,大王子一黨基本已經都下了獄,其餘王子為了保命隻能作鹌鹑狀,老國王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也不知道是病的還是心氣太高氣的。
言鸮帶着人摸進及雨宮,輕車熟路的往曲珍平時議事的宮殿去,他受命潛藏白川的這段時間,已經将整個及雨宮的布局和路線都印在腦中,之所以一直沒動手,就是在等一個契機。
安插在巴音□□身邊的人來報,巴音□□私下聯絡舊部,正準備在今晚對曲珍下手,言鸮的目的就是借力打力,将二王子的死攬在巴音□□身上。
言鸮趴在房梁上,凝神聽着下面斷斷續續的聲音。
“殿下,大軍已經翻過捷隆山,漢人皇帝沒有騙我們,從這幾日的交戰裡可以看出來,商家軍兵力空虛,且戰且退,并不敢與我們過多糾纏。”
“好,待到明日舉行完即位儀式,本王将親臨前線督戰,沖破泉州,深入東側,直取樊城。再然後,我們的鐵騎将揮師南下,将肥沃的土地和繁華的都城盡數收歸己有,用漢人的鮮血來清洗白川勇士一路行軍的風塵。”
底下傳來嵥嵥狂笑,言鸮眸色轉為淺紅,他摸了摸匕首鋒利的刀線,目光凝在會喘氣的兩隻活物身上,輕輕舔了下上牙。
言鸮動了動耳朵,察覺到外面的喧嘩聲,于黑夜中綻開一個悄無聲息的笑,他落地時帶起一陣涼風,曲珍下意識回頭,遽然瞠大的瞳孔隻來得及看見一道鋒利的銀線。
兩具屍體堕地,言鸮低垂眼睑漠然地看着刃面連成一線的血珠,眸底弧光随着燭火明明滅滅。
灼烈的火光躍進眼底,焦腥的味道濃到西風也刮不開,十七側首蹭了下糊在臉上的血痂,在一片血色中看着戰友不斷倒下。白川人猙獰的臉泥鳅過河一般往眼底遊,他咬緊牙迎上去,血燙的像沸開一樣,一個,兩個……
火油炸開在腳邊,卷起的土塊碎屍鋪天蓋地,十七來不及低頭,隻覺得天地都暗了一瞬,粗粝灌着灼痛透過眼睛往深處鑽,他摸索着去握槍,卻被肩脊的劇痛打得驟然伏地,手指貼着冷硬的土地被碾得白骨支離,和沙堆硌在一起。
白川人圍上來攏成個圈,用力跺在他的肩脊上,十七嘶吼着撐起肩背想要将身上的人掀翻,腰腹繃緊撐在半空卻被幾棍重重擊落,塌下去的腰腹重又挨上墊在下面的一層棍,穿透皮肉的重擊讓他喘不過氣,隻能順着潛意識掙動四肢,銀白盔甲污迹斑斑,已染得辨不出原本模樣,少年垂着頭,嘴角的血珠不斷下墜,像極一尾擱淺的魚。
白川人架槍疊上去,将少年的腰腹擠在中間,他們桀桀笑着,渾濁的眼底露出令人作嘔的精光,面頰因為興奮和用力漲得通紅,哽着粗長的脖子發出怪叫。
十七的目光低垂,牢牢盯着自己的槍,不論是被絞斷的骨頭還是被戳爛的髒腑……所有的痛苦在這一刻都仿佛隔着一層厚障壁,他聽見自己的呼吸不斷在耳邊放大,大到漸漸隔絕所有聲音……
就差一點點了。
白川人的□□穿他的膝蓋,少年轟然墜地,他奮力拉開皮肉翻飛的手掌,艱難地一寸寸爬近,圍着他的人便伸出腳也一點點将長槍挑遠,少年終于忍不住悲鳴出聲,敵人卻狂笑不止,終于拾起了少年的長槍。
那杆陪伴他走過骁騎營漫長時光的銀槍,被白川人握在手裡,這一次槍頭對準了他的兄弟。
十七目眦欲裂,“那是我的槍……”
袍澤一個接一個倒下,他們張着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隻是将眷戀的目光遙遙落在故鄉,從他們身體裡流出來的血慢慢滲到他手邊,浸染出一小片黑紫的土地。
十七瞪大眼睛看着他們瞳孔裡的亮光一點一點渙散,最後變成一種半透明的灰色。他發了狂一樣怒吼,撐起的肩脊一次次被踩下,撕裂的傷口在身下聚出一灘血窪,嘶啞悲鳴中裹着無盡不甘,心尖血燃燒焚盡。
殺不完了。
捷隆山,守不住了。
血順着睫毛滑下來,和泥混在一起,他用力将眼皮掀開一道縫隙,透過渾黃與殷紅去看四周,連綿的戰火燒盡了春日新發的綠芽,短尾灰雉停在燒幹的焦枝上,黑漆漆的瞳盯着一片死地。
長槍懸頸,一腔熱血灑去,盡數灌沃厚土。
星沈拔出捅進白川人腹腔的長槍,溫熱的血濺在面上,仿佛一行血淚,她眨了下眼,回頭看向捷隆山的方向。
已經記不清這是擊退的第多少次敵襲,她吞了吞幹澀含血的喉嚨,啞聲道,“打掃戰場,收兵回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