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墨看了看自己的手,毫不猶豫地伸手回握上去,在裘嵘看來,甚至算得上迫不及待。裘嵘心裡隐隐發熱,他看許月落的眼神都有些變了,不再帶着打量和敬畏,而是一種熱切,一種向往和忠誠的熱切。他就坐在尺寸遠的地方,眼睜睜看着兩方霸主以最草率的方式締結最穩固的盟交。
他再一次為了強者血熱。
許月落松開勒墨的手,斟了盞茶遞給他,“喝完這杯,我們就此别過,也許再難相見,但我們永遠都是彼此最忠誠的兄弟。番月有難,盡管傳信西境,我許月落義不容辭。”
勒墨皺眉,動作卻不含糊,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啜飲,抱怨道,“這麼快就走嗎,不留下來看我的加冕禮?”
許月落揚眉,指尖輕點在桌沿,“番月内政你要憂心,中原戰事亦在等我。重任在身,不可久留,待天下清平那一日,我請你到我家中飲茶。”
勒墨于是也不再留他,隻是最後道,“既然你不肯收下我的國玺,那我便為你推演天命,生出預言三則,警醒前路。”
許月落不信這個,但也不好拒絕,他本要伸出手去,臨了卻想起什麼,問道,“我聽聞窺測天命有傷人和,你們番月人測算一次可要付出什麼代價?”
勒墨眨了下眼,于是許月落的掌心在他眼前攤開又極快地收走合上,青年起身揚手,衣角在空中打了幾個轉又落下,翩然若蝶。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隻有聲音落下來,叫人聽的清清楚楚。
“任平生,事在人為,我不信命,亦不看命。”
勒墨站在原地看着兩個中原青年先後走遠,側過臉不知在交談些什麼,神情看上去都十分開懷。他默默撿起許月落方才的話,塞進嘴裡又念了幾遍。
裘嵘随許月落前往城外與等候的近衛彙合,路途中,他不知多少次分出眼神去瞟許月落的背影,終于在他下定決心要策馬上前時,青年收緊缰繩停了下來。
裘嵘趕上去,還沒組織好措辭,青年先開了口,“想問什麼?”
裘嵘有許多問題,他已在許月落和勒墨的對話中得到一些答案,還有一些他隻能親口去問,“主帥一早建立暗宮就是在布局,還是隻是巧合?”
許月落揚眉看他,訝異神色一閃而過,裘嵘尴尬低咳,又小聲喚了句主帥。許月落不再糾結這個,慢悠悠道,“巧合。暗宮早在兩年多前已經建立,目的就是禁煙。我與勒墨的相遇的确如他所言,是個意外。”
“屬下想知道,殿下從何時開始籌謀此局?”
“比你想的要早一些。”
裘嵘微怔,便聽青年繼續道,“比起番月王庭的所有人,勒墨都是一個更合格的王,他雖然境遇坎坷,卻心性過人,從知曉他的身份那天起,我就在設想這種可能。”
裘嵘感覺許月落看了他一眼,然後才總結道,“他同你有一點很像,胸懷廣闊,心有家國。若并非如此,我不會一意孤行推他為王。”
“主帥眼界開闊,心中裝的不止中原子民,而是真正的天下生民,屬下領悟了。”
許月落從腰間解下一把短劍扔給他,揚鞭策馬,話音落在風裡,飽灌磊落飒沓。
“寶劍贈英雄,裘将軍,快些趕路吧。”
張垚大軍在烏蘇谷前已留滞兩日,他初至山下便見赤旗漫野,一時拿捏不準,隻好暫且紮營,于夜間派遣斥候查探敵情,隻是斥候帶回的消息讓本就不明朗的戰局愈發撲朔迷離。
張垚心知敵營有将精通兵法詭道,同甯晖商議再三,決定于第三日夜遣一縱衛兵入谷查看,如若安然無恙,便是有詐;如若有去無回,也可趁勢摸清敵人意圖,再作打算。
夜色漸深,伸手不見五指,埋伏在山間坳谷的将士發現了摸進來的人,副将一面下令回禀将軍,一面讓手下人準備推落原木滾石,張開弓弩,箭镞寒光泠泠直指敵人咽喉。
葉琰聽完令兵禀報,直接下令,“盡數絞殺,如此周密的安排若還能跑脫一個,全部給老子扒了這身皮滾回家去。”
“是。”
北嶺川地勢高于百凰山,此刻星沈稍微側目便能看見烏蘇谷一線火光沖天,還隐隐伴着轟隆之聲,賀樓站在将軍身邊,心中明白這是葉老将軍的人正同敵軍交戰,将軍的預算成真了。
他偏頭去看身邊人,卻下意識噤聲,面上喜意也忽然淡去,烈烈熾光映照下,年輕将軍眉目間的肅穆沉重太深刻,少年在此刻品出了些許殘酷。
“傳令下去,三軍戒嚴,我們的敵人要來了。”
少年還在發愣,被軍令驚醒,應聲離開。星沈面對深谷而立,緩緩垂手握住了挂在腰間的長劍,掌中劍意陣陣,似有回應。
張垚在帳中等到寅時,眼見谷中戰火停息,先鋒衛隊無一人歸來,始終未發兵增援。他走出帳中眺望,遠處山巅已經現出昭陽晖迹,一道金燦燦的薄邊。
“清光,看來我們隻能繞道了。”
甯晖緩緩睜開眼睛,淡淡道,“你怎知其他幾路沒有伏兵?”
“烏蘇谷易守難攻,硬磕就是送死。以我們的兵力,疾攻就算是拿下祁域關也并非全無可能,更何況是毫無阻隔的北嶺川。陛下要我們進入西南境内,卻隻給了四萬兵馬,你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甯晖沒有再說話,仔細查看地圖,忽然問張垚,“你懼怕唐星沈嗎?”
張垚猝然一驚,盯着甯晖不說話,甯晖擡頭掃他一眼,又埋首研究地形。
“你什麼意思?”張垚咬着牙問。
“唐星沈曾與我們同朝為官,此人才智卓絕,你我早有領略。若此次我們對陣的将領就是她,走北嶺川這條路,你怕嗎?”
甯晖的聲調仍淡淡的,若不是張垚對他有些了解,真要以為甯晖隻是在單純嘲諷他。事實上,甯晖問的無比真心,因為他自己也憂懼這樣強大的對手。
“你确定是她?”
“烏蘇谷樹羽林幟,你我聯手,卻被逼至不得不險越北嶺川,敏德,但願我們不要折戟沉沙。”
張垚一時無話,他心中明白,方才說要攻下祁域關不過壯勢之言,祁域關之後便是雲海城,兩者相距不過百裡,調兵馳援不過一夜,若真是唐星沈在,他們便連突襲的機會都沒有。
“我去部署,今夜穿越北嶺川。”
入夜,賀樓趴回唐星沈身側,他便是當初遞旗給星沈的少年,如今是羽林衛的令兵。
“都準備好了?”
賀樓看着主帥塗得黑漆漆的一身甲點頭,“陷阱都布好了,隻是萬一他們也像先前那樣派一縱衛隊先行試探呢?”
星沈輕笑一聲,“無所謂。他們不敢不進來,今日有一個算一個,都越不過我這把劍。”
少年張着嘴忘了說話,星沈于是看他,笑問,“害怕?”
賀樓搖頭,星沈側眸盯着漆黑一片的入口,低聲道,“待會跟緊我,我教你如何殺敵。”
“将軍,有火光!”
星沈擡手壓下賀樓想要躍出掩體的肩膀,輕聲道,“等着。”
為了避免被一網成擒,張垚與甯晖兵分兩路,張垚率兩千兵馬直接突入,甯晖與大軍跟随其後,若情勢有變就直接從後方壓上去,北嶺川雖然橫亘綿延,多掩體,但前後空曠,真正取勝的關鍵在于雙方兵力。
這是一場賭博,也是一場硬仗。
山嶺草長,葉薄如刃,張垚抹了把臉,掌心一片潮膩,他在心底罵了句娘,壓着火氣向後做手勢,示意全軍加速穿過。
早早受主帥軍令把甲都塗黑了的羽林衛衆人趴在泥堆後面,默默握緊手中長槍,眼看張垚的前衛有一半将要越過第二道線,林中忽然傳來鳥鳴,第一道引線被拉響,張垚下意識回頭,火油裹着被炸飛的泥塊殘肢四濺。
“散開!”
張垚喊得聲嘶力竭,忽覺腳下一空,整個人便被拽倒,然後順着左腳的束縛力道倒懸在了樹上,他擡手想要抽劍,卻被迎面撞來的巨石駭停了動作,死狀仍是目眦盡裂。
甯晖見狀便知不好,但也隻能硬着頭皮指揮大軍壓上去,好不容易蹚過遍地陷阱,便看見了執劍而立的黑甲将軍。
兩軍陣前,劍拔弩張,遍野焦骨,滿地凝紫,唐星沈笑吟吟同甯晖打招呼,“甯大人,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