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月落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他看着星沈眸底隐憂,便明白了她在擔心什麼。
青年長久的沉默使姑娘心頭震顫,不祥的征兆愈發強烈,她伸手回握他,眼神中的求解不容拒絕。許月落歎口氣,本來就沒想瞞她,隻是舊事成痂,一時之間不知從何提起。
“金陵禍亂,首戰便在徽地。徽州臨近帝江軍大營,明則勾結白川,帝江軍主帥譚晟變節,參與其中,此番異動,沒能瞞過知州張文堇的眼睛。張大人耳聰目明,派人靠近大營查探,所得結果有異,當即書信一封至金陵,可惜那信死在了半途中,張大人久等援軍不至,動員徽州軍民,身先士卒,淹沒在了帝江軍的炮火中。”
“金陵一戰,她是最先犧牲的那批人。”
許月落的眸光蒙着一層冷硬的殼子,壓下了所有情緒,“縱譚晟巧舌如簧,張大人亦抵死不退,拖住了四個時辰。”
唐星沈默然,他們都知道這四個時辰意味着什麼,是戚風反應過來主帥叛變,是楊堯迅速占領了兩座城門,是許月落毅然決然遣去守城的左羽林衛,是商遣岚翻過了千任山直抵金陵,是唐星沈與神策軍兵合烏蘇谷,是金陵八十萬百姓的性命,更是此刻站在面前的人。
張文堇,星沈在唇齒間默默刻畫這位大人,她的眼睛發紅,指尖緊繃,已然剜進掌心,自己卻沒有察覺,她确認道,“是帝江軍向岸上百姓開火?”
許月落掰開她扭成一團的手指,一根根攤平放在自己掌心,凝眸盯着幾枚新鮮的血痕,聲寒如刃,“阿沈,終有一日,我會親自割下譚晟的人頭,用他的血洗刷帝江軍旗的恥辱。”
星沈仰首看他,齒間寒意森森,眸中帶煞,仿佛地獄鬼使的鈎鐮,“怎麼夠?凡是親手點燃引線的手,我皆要一雙雙砍下來,為兵将者,與同胞操戈,罪不容誅。”
許月落語氣輕緩卻不容置疑,“會的。”
“你方才說文堇曾報信于金陵,你是怎麼知道的?她的信又遞給了誰?”
許月落一歎,終究不可避免直面這問題,“是我。”
“張大人前後派出了一批信使,還傳了飛鴿,但明則心思缜密,沒有一人逃出生天。我後來與徽地暗中恢複聯系,張大人的舊部告訴我這件事,我便派人沿路去尋,想要為那些将士收斂骸骨,卻不想尋到了這封信。”
許月落說到這裡其實已經不想再說下去,但對上唐星沈執拗透亮的眼睛,便明白他瞞不住,隻好緊了緊與身側人相扣的手。
“我派去的人确實找到了那批信使,總共十一人,大抵是他們死的實在壯烈,我的人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安葬,而是先給我遞了信。信中說,”許月落詭異地停頓了一下,眼神看的唐星沈發毛,“說請我派遣醫師去,替犧牲将士縫補屍體。”
唐星沈□□如遭重擊,臉色煞白,她下意識蜷縮了下尾指,冰麻感從脊椎往上竄,她張了張嘴,艱難道,“明則下令不留全屍?”
許月落的眼神有一層更深重的血色,看在唐星沈眼中,隻讓她覺渾身血液倒流,耳邊沙沙悶悶砌了層土牆,詞句都聽的模糊,“我想大抵是殺手前去截信,信使悍然不從,從衣袖中取出信紙吞下,因此被開膛破肚。燕青去的時候,已經看不出原模樣,一片血腥淩亂,骨肉摻了碎紙屑。燕青在替他們整理時,發現了他們紋在腿根的文字,那才是真正的密信,時日久遠,大多字迹已經看不清,努力辨認,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意思。”
“信中提到了我?”唐星沈的平靜中透着極無力的麻木,語氣甚至聽不出波瀾。
許月落神色無奈,他始終不知該如何面對唐星沈的敏銳,如此強悍,也如此緻命,偏偏緻命的那一面尖刺隻朝向她自己。
見許月落久不應聲,唐星沈慘淡一笑,“若與我無關,你大概提也不會提。”
許月落承認,他不敢瞞唐星沈,一份以命相托的情誼,他沒資格隐瞞。
“你曾在徽州任職,她正是接替了你的職務執掌徽州。阿沈,人心非草木,張大人一心為民,你在徽州殚精竭慮所付出的努力她都看得到,她信任你,并因此信任我。”
“我與文堇……不過幾面之緣,她才華橫溢,卻遭此大禍,英年早折。明則造此殺孽,我會一筆筆替他記清,總有一日要算總賬。”
星沈咬緊牙關,用力到下颌麻痛,耳側也因為充血鼓脹感到一片刺疼,許月落亦感到窒息,仿佛被浸了水的棉紗覆面,他擡手将愛人攬入懷中,眼底薄薄一層水光,漂亮的像半灣湖泊,“我當時舉目四顧,心中難免凄惶,張文堇的消息從徽州傳來,如當頭棒喝,那一刻隻覺得,我們走的這條路原是冥冥中有千萬人同行。阿沈,是那一刻使我能暫且忘卻失去的苦楚,我看見了前行的希望,在陰影中,千軍萬馬,手挽着手,肩抵着肩,死也從容,全無懼色。我是他們中的一個,他們是千萬個我。”
“阿沈,”許月落輕聲立誓,“唯有太平,可慰摯友魂靈。”
出發前,唐星沈在校場點兵,許月落特地繞道去見她一面,夫妻二人不曾靠近說話,隻是遙遙在空中對個眼神,一人銀铠,一人玄甲,風起雲開,意氣沖天。
許月落快馬趕到境月城時,周稷甯正在郡守府等他,此處已被征作臨時帥帳,五萬大軍兵陳武軍山前,隻待主帥一聲令下便能翻山直搗番月防線。
周稷甯見他輕裝簡行,愣了下,“一個人?”
“言午去探查地形,言鸮此刻應該已經摸進了番月軍營。”
周稷甯點頭,“星沈呢,我可不信她會留在西北看家,此番休整歸來,該是她最手癢的時候。”
許月落垂眸淺笑,利落的氣質中頃刻生出絲縷溫柔,“唐将軍陳兵烏蘇谷,為我們守住後背。”
周稷甯啞然失笑,這一對夫妻何等的天造地設,但她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真舍得,不擔心?”
“良将難覓,她當仁不讓。”
周稷甯于是放下心來,她其實很相信許月落的品性,隻是世道對女子的枷鎖實在太深,更何況是嫁作人婦的女子,幸而星沈從來都清醒,沒有選錯人,她為她開心。
傳令官進來,周稷甯收起面上笑意,與他一并站到沙盤前,“番月國小,境内多沙,子民缺衣少食,王室幾次三番捧着白川人的臭腳,也是咱們那位先皇實在不仁義,一口飯都不肯漏給人家,如今五萬兵馬臨陣,我看他們連降書怎麼寫都想好了,隻待我們一擡手,他們就喊刀下留人。”
周稷甯擡眸看向對面的青年,神色認真,“你究竟想怎麼打?”
“番月國小,正面強攻,火力震懾,其餘三面于胡楊泊、靖遠城、灌口山一線圍守,讓他們孤立無援。待番月王室心思耗盡,由一支騎兵深入,自番蘭關拐至夜光城,直取王庭,挑個稱手的繼承人。”
青年白皙修長的指尖在羊皮紙地圖上遊走,仿佛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劍,隻是他這一番指點,割開的可不是一人喉嚨。
“你是鐵了心要來硬的?”
“你覺得他們會誠心受降?”許月落不答反問,神色玩味,“番月自祖上便是大宣屬國,因國力卑弱長久仰人鼻息,做慣了牆頭草,有奶便是娘。我們若不一戰将其打服,長此以往,豈不是要割肉放血飼之?沙子裡種不出糧食,我同胞血肉也不可為食,如今群狼環伺,難不成要我放着後院起火?”
周稷甯沉默,她雖然自幼跟着父親上陣剿匪,手起刀落無數人頭,可面對眼前人輕描淡寫一國之命運,仍覺膽寒。她憶起在西北都護府問的那個問題,忽然覺得自己蠢了,号令三軍之人,怎麼可能是少年溫書的柔煦模樣。
她的同窗之誼,記得太舊了。
“主帥打算何時動手,我傳令下去讓他們早做準備。”
“子時圍城,天一亮便開火,遞降書便拖着,無論如何都不能鳴金收兵,直至我帥令下達。”
“是。”
言午進門便看見許月落背對門口站着,還未動作,許月落便已察覺風勢轉身,他面色從容,吩咐道,“讓言隼和言狼在後方留出口子,務必讓番月王的求援信抵達白川,另外注意言鸮的信号。”
“屬下明白。”
烏蘇谷,唐星沈已經同此處駐兵的葉老将軍會合,他原先是左家軍的部将,後來又跟着商遣岚四處征戰,功勳卓著,亦陳傷累累,故退守此地。
唐星沈将羽林衛留在山腳駐地,隻身上山入了将營,将士來通報時葉琰正帶人巡山,聞言留下小隊繼續任務,自己趕回去見人。
葉琰掀開帳簾,卻瞧見主位下首坐着個年輕姑娘,紅衣銀铠,倒是副将軍打扮,面容卻生得格外顯眼了些,他有些驚疑不定,那姑娘已經先行起身同他見禮,葉琰也回禮。
他坐上主位,試探道,“商帥來信隻說近日可能有敵襲,他會派兵增援,沒想到來的是位年輕姑娘,不知姑娘怎麼稱呼,此行又帶了多少人馬?”
“我姓唐,唐星沈,小字稚實,将軍怎麼稱呼我都行。随行有羽林衛兩萬一千人,此刻正駐紮在山下。”
葉琰霍然起身,往星沈身前邁了兩大步,“你是唐星沈?”
老将軍嗓門大的很,連帳外軍士都喊了進來,星沈不曾料到他如此反應,壓下幾分懵然,重新作軍禮,卻沒想行至一半便被老将軍托了起來。
葉琰眸閃金芒,“死守金陵,以身庇佑天下百姓,是你該受老夫一禮。”
星沈眼疾手快反握住了老将軍的手臂,“葉将軍言重了,星沈戎裝在身,此為分内之責,不該邀功。”
葉琰點點頭,“好,好啊,休言女子非英物,滿帳軍士皆敬仰。”
“來,”他直接引着人往沙盤去,“唐将軍可帶來什麼消息?”
星沈絲毫不扭捏,二人并立在沙盤兩側,星沈直指烏蘇谷關隘,“烏蘇谷三面環山,一面懸崖,明則的兵馬若要走烏蘇谷進入西境,我們隻需在懸崖一側布兵,其餘三面占據制高點,備有滾石原木,弩箭火油,他們便插翅難飛。”
“明則的人又不是傻子,他們就這麼往陷阱裡鑽?”
星沈沒有第一時間接話,葉琰擡眼去看,卻為面前年輕人眸中殺意所震,他心口一滞,忽然憶起舊事。
“葉将軍,主帥奔赴西南前線克制番月,境月城一線以南才是主戰場,西境有變,明則和白川才會趁勢而入,我們要做的不過是将人擋在西境大門外。他們不敢過也好,但他們若野心太甚,更好。”
星沈指給他看,“若要避開烏蘇谷,有兩條線,往北祁域關,往南北嶺川,我來時一并通知了祁域關守将,想必他此刻已經弩箭高懸,隻待賊人自上砧闆。至于北嶺川,峰嶺縱橫,最易藏匿,卻也最易設伏。我率羽林衛于此處先行布置機關迷陣,待天色暗了尋個機會将人放進去,關門打狗。”
葉琰眯了下眼睛,笑意漸漸浮出,“你還有什麼鬼主意,一并講出來。”
短短幾息,葉琰的态度在不知不覺中變化太大,星沈也笑,“将軍聽過四面楚歌的故事嗎?”
“怎麼說?”
星沈面色沉下來,方才那種迫人的殺意重新回到身上,“烏蘇谷是我羽林衛數百戰友埋骨之地,烈士魂聚旗幡迎風獵獵其聲,便是黑甲衛的楚歌。”
“他們不是怕烏蘇谷有伏兵不敢來嗎,那我就把羽林衛的軍旗插遍四周每一處高地,隻看他們以為我們是虛張聲勢還是故布迷陣了。”
商定作戰計劃,葉琰問她,“白川人若與明則合作,邊防恐危,家中可做好準備?”
“葉老放心,商将軍親自坐鎮樊城,盧将軍與骁騎營分守千帆城與捷隆山,白川人進犯一步,就要留下命來。至于明則,他坑殺白川六萬人,可見其性傲孤高,他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葉琰點頭,星沈便要辭行趕赴北嶺川,老将軍望她的目光愈發慈藹,既囑咐又出聲允諾道,“小唐将軍盡管去,一路珍重,烏蘇谷有我葉琰橫刀,半個黑甲衛都爬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