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沈低頭去尋他的眉眼,輕聲問,“怎麼了?”
許月落執拗着沉默,可是星沈的眼神實在溫柔,仿佛甘願就這樣等他到天荒地老。
許月落的眼睛看起來茫然又從容,他笑得溫柔,落進星沈眼裡刺目極了,短短一年時光,從前的許月落連溫柔都是熠熠生輝的,面前青年笑顔卻惟餘沉靜,春時溪水魚肥潺潺淌至秋日卻成幽泉。
“阿沈,明天睜開眼睛,你還會在嗎?”
星沈嘗到了一嘴血,她舔舔唇,覺得自己笑得應也十分猙獰,她在愛人額間輕吻,“睡吧。阿落,明天起來就知道了。”
“好。”
許月落抓過唐星沈的手抵在眼前,冰涼的水迹滑入愛人的掌心。
夜深,星沈在屋内的香爐撒了把安神香,輕手輕腳推開門走出去,顧劼和盧滢果然坐在院子裡等她,此外還有一個已然高出她一頭的少年。
星沈輕笑,柔聲喚了一句,“小十七。”
少年疾步奔至她面前,臨了卻踟蹰不前,目光如同望着小攤前的糖畫,星沈心尖酸軟,主動伸手将小少年扯進了懷裡。
少年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聲音震得星沈下意識往屋裡看了眼,懷裡人挺大的個子還歪着身子把腦袋埋在姐姐肩上嚎啕大哭,星沈毫無辦法,隻好一下下替小孩順氣,“都是阿姐不對,阿姐回來晚了,給我們小十七賠罪,阿姐以後都在,沒人敢欺負你了。别這麼哭,小心噎着,阿姐在呢……”
“阿姐……”少年喊了一聲,張嘴又是哇的大哭,星沈被他這豪氣的哭法惹得發笑又心酸,溫軟道,“在呢,阿姐在呢。”
哭聲漸漸消下去,十七始終埋着頭,星沈也不扯他,任由他這麼靠着,心跳也亂了,“十七,阿姐下次不會離開你這麼久了,阿姐跟你保證,别害怕,阿姐給拍拍,别害怕。”
星沈一聲又一聲哄着,手掌下的軀體才漸漸止住顫,十七擡了頭,滿臉淚痕,雙眼紅腫,鼻尖還微微抽動着,可愛又可憐,星沈沒忍住漏了聲短促的笑,被十七帶着怨念地哼了聲。
“又笑孩子。”
星沈笑出淚光,擡了手,十七便将臉頰湊上去,星沈輕輕捏了捏,藏不住哽咽,“十七,阿姐真的很想你……”
十七被吓得張皇失措,手忙腳亂直起腰,指尖伸到星沈面前又不敢往她臉上碰,少年眉心揪成一團,心疼快要從眼底溢出來,“阿姐,以後我天天來看你,我保證,天天!”
眼看小孩就要指天發誓,星沈拉過他坐到桌案前,先聲道,“你倆不許哭,我身上已經濕的能擰出水了,實在找不到地方再給你倆擦眼淚了。”
盧滢原本要掉不掉的眼淚立刻化作一個白眼,“誰要哭啊?”
星沈摸摸耳朵,“行啦,盧大将軍,隔着二裡地都能聽出來您的惱羞成怒了。”
“你你你…”
盧滢被氣得跳腳,星沈卻隻是含笑望他,盧滢忽然像被人捉了七寸,安安靜靜坐下來,一言不發。顧劼瞥了他一眼,真心實意對星沈道,“你還不如讓他也在你懷裡哭一場,别給孩子憋壞了。”
星沈笑得渾身發顫,半晌才肅了神色,伸出拳頭對着盧滢,“盧将軍,我來助你,此後,戰無不勝。”
盧滢眸中隐有火光,與她握拳相抵,“一言為定。”
“懷瑾…”
“與我無需多言,”顧劼止住了她的話頭,“我知你憂心言聿,我們隻是來看一看你,你有什麼要交代的一并說清,這幾日不會有人來打擾你們。”
星沈毫不客氣,“他耳朵怎麼了?”
“你知道了?”盧滢有點驚訝。
星沈笑得苦澀,“我又不傻,他一定要看着我的臉才能說話,我從前醫過這樣的病人。”
顧劼眼睛一亮,“那他,他從金陵出來就聽不見了,燕青也沒辦法,等你有時間可以去找她談談。”
星沈點頭,起身往回走,“子晔,今日的事勞你幫我查查,懷瑾…”星沈頓了下,揚起笑臉道,“辛苦你了。”
“星沈。”
星沈回頭看他們,顧劼笑了笑,眼眶也有點紅,“歡迎回家。”
星沈灑然一笑,眼神溫柔,“放心,不走了。”
直到星沈轉身進了屋子,盧滢目光仍發愣,下意識去問身邊人,“懷瑾,她真回來了?”
顧劼沒說話,隻是擡手用力在他肩膀上握了一下。
“你再用點力。”
青年表情還是呆呆的,竟然沖散了顧劼湧到心口的情緒,他失笑出聲,毫不猶豫往盧滢胸前填了一拳。
青年悶哼一聲,随即暢快地笑起來,“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星沈守在許月落身邊,北境夜裡風大,吹得窗子上粘的草紙嘩啦嘩啦響,她卻能從中清晰辨出眼前人的嗚咽,許月落發了魇,夢中在哭。星沈抽了口氣,打水絞了巾帕為他擦臉,指尖下的那張面容慘淡如紙,被夢魇折磨得血色盡失,仿佛隻要她稍不慎就會碎裂化塵。
星沈目光眷眷,心髒卻破開個洞,悲怆哀恸随着刺骨寒涼的風灌進來,綿綿不休地糾纏于她,此番方知何為肝腸寸斷。
她定定神,努力回想幼時母親為她唱的安眠曲,口中漸漸哼起不成調的曲子。
“草青翠,紅薔薇,秋天的雁兒往南飛。”
“風兒吹,月兒墜,頑皮的小兒把家歸。”
“今日催,明日累,我的寶貝你快安睡。”
“我的寶貝你快安睡。”
“…… ……”
許月落睡了自來西北後最長的一覺,醒來時盯着透光的窗戶還有點懵,他下意識想坐起來,手指一動,卻牽動了另一個人。
“醒了?”
星沈守了半夜,睡過去沒多久,跟着許月落的動作醒過來,嗓音還帶着點含糊,眼皮都沒掀開,人已經自覺拱進了面前的熱源懷裡,抱了好一會才稍微松手看着許月落說,“西北好冷。”
許月落一瞬不瞬地看她,“我多生幾個火爐。”
星沈壓住他不許人動,半夢半醒倒是占得緊,“我不冷了,我還有話要說,很急。”
許月落被她最後兩個字吸引,正色道,“你說。”
星沈牽過他的手捏捏碰碰,許久才鼓起勇氣,仰着臉看他,“阿落,養傷的日子真的很難熬,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就這麼再也睜不開眼睛,都算死得其所,我分不清時辰,卻看得清月亮,月光照在身上的時候,傷口忽然就不那麼疼了。”
“我開始想回到你身邊。”
許月落怔住,他默默看向唐星沈的眼睛,那雙琉璃眸被水洗過,在燭火搖曳裡,滟光大盛,璀璨純淨,點點碎光都映着對他的情真。
唐星沈悶笑起來,沒要許月落答,像顧自說起一個久遠的故事,尾音含着娓娓道來的溫柔,“殿下,你生得真好。”
許月落挪了挪地,讓她靠的更舒服,“我知道,你深喜我這副皮相。”
星沈卻笃定地搖頭,“殿下,這世上出現同你皮相一般無二的人,我不會愛他,而你此刻就算面目全非,我依舊陷于對你的愛意難以自拔。”
“殿下,我說你生得好,是說你這雙眼睛,它讓我看到了你的心,一顆追求萬類生靈尊嚴的心。”
“人應有尊嚴地活着,這很重要。”
星沈彎起眼眸,溫融愛意肆意潺湲,汩汩聚成一泓清澈見底的溪流,日光曬下來,在溪面上投出點點光斑,隐隐泛着熱氣。
許月落被這一眼望的失語,半晌才找回聲音,“阿沈,幼時很多人在我耳邊說同安帝如何寵愛我母親,為她開了多少先例,可她不自由,後來又有很多人相傳仁泰帝十分寵愛承敏,縱容她百般胡鬧,可她亦不自由。”
青年指尖緊攥,“我厭惡這個詞,這種感覺,如囚在籠中羽毛鮮豔的雀兒,不論掙紮還是接受,最終的結局隻有……一日日枯敗下去。”
“我偏要天下人都做高飛雁。”
青年嗓音少見的沾染怒氣,他平息片刻,淺淡笑意再難以遮掩疲憊,眼瞳卻始終清澈,“阿沈,你不同,風是無法被囚困的,再多的力量加諸其身也無法污染她的本質,我不想抓住風,隻靜待她吹拂。”
“阿沈,我沒有怪過你。”
星沈愣住,攢了一夜的眼淚忽然就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流得越來越洶湧,許月落手忙腳亂地護着姑娘單薄的脊背,雙瞳血絲密布,指尖克制不住地發顫,卻仍一下下替懷中人順氣。
“我們成婚。”
星沈止住悲恸,爬起來看着他,一字一句,眼神和話語都帶着滅殺神佛的堅決,“阿落,都說亂世流離,可我不服,生同衾,死同穴,一碑兩人,我偏要名正言順陪你。”
許月落将她完整地看過一遍,心上忽然卸下一口氣,“阿沈,趕赴西南之前,我回了你一封信,最後一句,你還記得嗎?”
“若許終生,不許悔改。”
“那便死不悔改,我娶你做我的妻子,我做你的丈夫,烽火四起,我們并肩而戰,數米量柴,我也同你一起分擔。”
“契書正名,百歲之好,我許月落要娶唐星沈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