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樵蘇終于無法忍耐,怒視着面前的中年男人,“這位可是樊城的當家人,你豈敢如此放肆!”
“當家人?”楊元斜了眼許月落,目光滿是小人得志的怨毒,“當官的就可以随便搶别人家的女兒,我還就告訴你們,她楊雙滿,我就算是賣了殺了,給隔壁的老光棍配陰婚了,那也是我說了算,她就是一條賤命,這輩子也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是嗎?”
青年這一聲反問輕飄飄的,面上笑意卻已散了個幹淨,他不笑時,連眉峰眼尾都浸透了決斷邊境百數州郡的威勢。
那是日複一日走鋼絲,肩扛數百萬人性命與前途磨出的深沉與自持,是身在金陵的許月落絕不會有的寒涼,是真真正正的運籌帷幄。
“話不要說的太滿,”許月落撩起衣擺換了個姿勢,片刻前的謙謹煙消雲散,此刻隻有冰冷威嚴,“我方才看到珺姨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滿是傷痕,你待妻女不仁,她們狀告于你,你的下半輩子就要在牢獄中度過了。”
楊元從喉嚨裡逼出個音節,回眸掃了眼呆立在一旁的女人,那目光像惡獸的獠牙一樣,落在婦人身上,吓得她整個身體都在打顫。
楊元滿意地笑笑,複又挑釁地看向許月落,宋樵蘇着急地護在珺姨身前,替她擋住那些無形的傷害。
許月落欲開口,院中卻忽然響起一道凄厲幹啞的求救,伴着沉悶的拍打聲,許月落眼神一厲,在衆人都未反應過來之際已一腳踹倒了兩扇門闆。
一個衣衫褴褛幹癟瘦小的姑娘連滾帶爬地跑出來,她毫不猶豫撲通一聲跪在宋樵蘇面前,伸手去扯婦人的裙角,不知已是多久沒進水米,哭嚎的聲音仿佛沾了喉嚨撕裂的血,“娘,娘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娘,你救救我,你放我走吧,你跟我一起走啊,你跟我去告他,我們把他關起來,就不會有人再打我們了,我求求你了,娘,我以後賺了錢會養你和弟弟的,娘,你聽到他說的那些話了,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宋樵蘇扯不動地上的少女,趕忙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眼神略帶哀求地看着許月落,許月落早有決斷,“宋姑娘,你帶雙滿先離開這裡。”
楊元知道絕不能讓雙滿就這麼離開,他狠狠瞪了眼婦人,身子一矮便躺在了地上,高聲叫喚起來,“救命啊,官差搶人了,官差強搶民女了,誰來給我做主啊?”
許月落冷眼旁觀他伸手勾倒院中的小矮桌,鬧出的動靜将左鄰右舍驚動,不斷有人從自家院子裡走出來看熱鬧,楊元的表演立時更賣力起來,坐在院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周遭的議論聲漸漸大起來。
“早就聽說楊家這閨女不安分,現在竟然勾搭上了外頭的人,要反過來對付她爹娘,多狠的心呐。”
“就是啊。”
“……”
許月落眸光落在那婦人身上,她卻立刻偏頭避開,他歎口氣,明白今日這場戲已經被推到了自己想要的高潮。
他高聲打斷愈演愈烈的議論,“欽察司何在?”
欽察司副司使已候命多時,此刻見許月落喚便立刻下令将這小院子圍了起來,原本湊熱鬧的那些人也就此困在其中,他們似乎見了這陣仗才開始感到畏懼,将上下兩片唇緊緊黏起來,生怕帶刀的一個不小心就給他們剮走。
副司使手捧新律來到許月落面前,“主君。”
人群中爆出一小片吸氣聲,甚至有人不顧阻攔往這邊靠了靠,又被冷峻的守衛攔回去,許月落注意到動靜,往這邊掃了一眼,見是一個年歲四五十的婦人,示意守衛放她過來。
那婦人便小心翼翼走上前,許月落問她,“大娘,您有什麼事?”
婦人嗫嚅,“您就是主君大人嗎?”
沒有聽到許月落出聲,那婦人勉強擡頭看了眼許月落,又要立刻垂下頭去時,許月落輕輕笑了一笑,這便安撫住了婦人。
“你擡起頭,慢慢說,不要緊。”
婦人于是道,“民婦姓餘,家夫早亡,一直與婆婆二人相依為命,靠替人縫補漿洗衣物掙些錢,本來省儉些,勉強度日也是夠的,可前些時日家婆忽然生了重病,民婦四處籌錢仍是捉襟見肘,眼看着家婆就要病重而亡,走投無路之際,民婦聽人說起城中新開的織造坊給錢多,心一橫便去了。”
“民婦手笨,可那管事的非但沒有驅逐,還允我入坊學習,直至我出師前,不取分文。她見民婦垂淚,又問我近況,民婦如實以告,那位姐姐便說她願意替我想辦法,第二日,藥材和錢還有契書便一并送到了民婦家。她說,這是主君大人特意給的恩典,還特地囑咐我待家婆身體有起色後再去織造坊點卯。”
“民婦心中一直感念主君大人大恩,隻是民婦不敢打擾主君大人,今日有幸見到您,民婦無以為報……”
那婦人便要拜倒,被離的近的言午伸手托起,許月落隐約憶起這樁事,确實有人攔在他回将軍府的路上訴告此事,他當時覺得此事落成,或許可以鼓勵樊城女子皆入織造坊,便允了,沒料到還有今日這樣一樁因果。
“大娘,”許月落如今境地,對眼前這孤苦女子的辛酸已能感同身受,他親手将人扶起來,溫聲細語,“婆婆還好嗎?”
“好,好。”婦人哽咽着,是真的情緒湧到了頂,“若沒有大人,民婦的日子不知道還要怎麼過……”
“大娘,沒事了,往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如今各府衙下設三議堂,直通都護府,有難便訴,我會管的,您記住這句話便是。”
婦人淚眼漣漣,止不住泣,許月落便命人将她扶到一邊,周遭人面色幾經變幻,他也沒有去管。
“言午。”
言午颔首,同副司使兩人将三尺寬,七尺長的新律揭開披露在衆人面前,又有守衛将楊元押至許月落面前,借着新律,青年冷聲呵斥,“楊元,你虐待妻女,依新律判處監禁之刑。本官今日将你與楊雙滿一應帶至都護府調查,你可有疑問?”
楊元急急爬起來,又試圖用眼神去恐吓珺娘,新律卻已經隔在他們之中牢牢切斷了這道目光,楊元喊起來,“婆娘,死婆娘你倒是說話啊,我有沒有虐待你和那個丫頭,我是你男人,你真要看着他們抓我,我走了這個家裡吃什麼喝什麼?”
許月落目光冷厲,身後已經又響起清脆的撞地聲,是楊雙滿在磕頭懇求,他心中十分煩躁,打斷楊元的話,“方才那位大娘的話你未曾聽清嗎,交農院每月月俸百文,織造廠月錢亦有五十文,樊城的女子,哪一個都有手有腳養活得了自己,絕不再平白受人欺侮。”
楊元見許月落一副鐵了心處置他的模樣,狗急跳牆道,“你是個狗屁官,我管教自己的婆娘崽子你也要管,以後你還要管别人炕上的事嗎?這是老子自己花錢擡回來的女人自己下的崽,老子怎麼處置都行,隻要老子高興。你往周圍問問,誰家大老爺們不是這麼過,連個女人都管不住,那就是要憋死。你這什麼狗屁新律,根本就是害人的東西。”
許月落目光移轉,衆人紛紛側眸避開,他的眼神落在那些一張一合的嘴唇上,胸口湧上一股腥氣,眼前影像發糊。
他慢慢卸了力,遙遙同楊雙滿對上視線,小姑娘瘦得很厲害,巴掌大的臉上眼睛就占去了一半,瞳仁又黑又圓,本該是極漂亮的一雙眼睛。
她被母親抱在懷裡,呆愣地看着他,眼神漸漸散開,木然又空茫,許月落心底最深處的一根刺忽然就被人攥着狠狠往裡楔了一下,難以遏制的癢意從髒腑鑽出來,他捂着胸口幾乎咳翻過去,半晌才直起身。
許月落擡手拭淨唇邊血痕,掃視着周圍每個人,忽然抽出一旁侍衛腰間長劍,拎在手中一寸寸逼近他。
“她嫁給你就不是人了嗎?”
楊元掙紮起來。
“她求着你生她了嗎?”
青年清減太甚,素衫寬袍罩在身上空蕩蕩的,此刻卻仍能窺見不斷起伏的胸膛,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往外逼,眼尾燒出一片豔紅。
楊元從許月落的目光中看出滔天的殺意,他被吓住,眼見許月落手中刀刃逼近,竟然不管不顧地爬向謄着新律的畫布,扯着那布将自己渾身裹起來。
許月落看着他動作,喉嚨裡逼出一聲低笑,萬般苦澀,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他擡起頭,目含雷霆萬鈞,“平民律,樊城行,三月始,前律廢。夫與婦,父與子,男及女,官及民,無尊卑。”
許月落手起劍落,就着院裡一面石牆,念一字,鑿一字。
鑿畢,他面色冷峻,驟然發力使手中長劍入土三寸,“今日,本官就在此處,棄新律者,可撞此劍,本官以命相抵。”
青年字字楔地,目光猶如兩道赤焰,灼得人不敢直視,他便再問,“何人撞劍?”
滿堂寂靜,隻有言午敢擡頭凝視那道挺立的身影,青年布衣素帶,手指長劍,字字誅心,占盡上風。
“既不做聲,本官今日于此鑄法,方圓之内,令出禁止,凡違逆者,概不輕恕。”
許月落的目光沉得像兩塊能壓死人的巨石,周遭人紛紛躲避這目光,卻在轉身面對楊雙滿時平和下來,他蹲下身,輕輕伸出手,“雙滿,跟我們走嗎?”
楊雙滿看着他,許月落又說,“雙滿,你沒錯,你做得很好,以後會越來越好,跟我們走吧。”
小姑娘孤拗的眼眸積蓄了很久的水光終于落下來,她咬着唇,想握着許月落的手站起來,珺娘卻猝不及防狠狠咬上許月落的手腕,眼神兇惡的像要從他身上啖下一塊肉來。
言午疾呼出聲,擡手便要将人擋開,卻被許月落阻止,許月落由着她咬,反而伸出另一隻手遮住了雙滿的眼睛,他看向珺娘,眼底滿是悲憫和歎息,“珺姨,沒了楊元你們也可以過得很好,我向你保證,楊元入獄,沒有人會再欺負你和你的孩子。你可以自己掙錢過日子,不必仰仗他人,沒人能再欺負你,你若答應狀告楊元,我便讓人看顧你們的生活,雙滿也留在這裡,你若不願意,便暫且将雙滿交給我,我會照顧好她的。”
珺娘恍若未聞,隻是惡狠狠盯着他,一直被控制的楊元忽然放肆大笑起來,嘴裡不幹不淨的話越來越多,甚至很多原本隻是湊熱鬧的鄰人都紛紛别開了眼。
言午的目光落在許月落的背影上,頭一次覺得他聽不見也許是個好事,他鼻腔一澀,難受地别開了眼。
許月落察覺到什麼,伸出手往前探,珺娘卻拉着雙滿往後退了兩步,環在小姑娘腰上的手死緊,雙膝一彎就要往下跪,宋樵蘇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她漲紅了臉,“珺姨,你這是做什麼,你這樣會害了雙滿和自己的。”
珺娘不說話,隻是死死抱着楊雙滿掉眼淚,許月落沒去管這些,他的目光始終溫和地落在雙滿眼底,竭盡全力給出一點溫柔,卻仍舊難以掩飾滿身狼狽,“咱們走吧。”
小姑娘顫顫伸出手遞到他的掌心,許月落穩穩握住她,目光垂落在箍着小姑娘腰的一雙手上,“放她走吧,以後她自有自己的造化。”
那雙手收得更緊,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地流眼淚,許月落于是解下腰間荷包遞到她手裡,又看了眼宋樵蘇,宋樵蘇于是也取出荷包遞過去,“這樣行嗎?”
“不行,不行,她不能走,她走了我怎麼辦,誰來陪我……”
許月落血氣翻湧,正要開口,掌心卻空了,他虛抓了下,驟然渾身血冷,整個人都被釘在原地動不了,隻有眼珠子能轉一轉,楊雙滿已經掙開了母親的束縛,像一隻脫網的鳥兒,頭也不回地,迅疾而不可阻擋地撞向了堅硬的石牆。
珺娘愣愣看了眼空着的懷抱,尖厲嚎叫一聲,宋樵蘇也哭叫起來,她們撲了過去,許月落仍被縛在原地,這下連眼珠子都動不了了,隻是有滑膩的東西不斷從他耳邊爬出來。
太安靜了,安靜的腦海中那點細鳴被不斷的放大拉長,混着令人發暈的悶痛,像一把帶了刺棘的刃,鈎進他腹腔,翻攪得胃腸扭纏墜墜。
他咽了口氣,掙紮着去尋楊雙滿的眼睛,那雙孤獨又執拗的眼睛。
她也在看他。
楊雙滿的眼睛彎起來,一點笑意微弱卻鮮明,潺潺湲湲,漸漸歸于平靜。
許月落扯動唇角,僵硬的仿佛擺弄已經涼透的屍身,楊雙滿宛若擱淺的魚苗一般逐漸枯萎,幹涸絕望的情形在他面前不斷重演。
他愣愣看着空空的手,她原來,早就是可以掙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