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郡王府後門的小巷裡,停着一架不起眼的馬車,車裡兩人相對而坐,一人引水煮茶,另一人靜谧不言。霧汽在他們之中袅袅蒸騰,清苦味道逸散,底調回甘,影綽的光影從窗棂透進來,這樣祥和的午後,仿佛随時能讓人毫無防備睡過去。
車簾之外,一牆之隔,刀戈不休,黃土凝紫。
“殿下,您瞧着似乎有些心力不繼。”
青年将第一盞茶推到對面,笑吟吟的,許月落瞥他一眼,輕笑一聲,問道,“雪岩,你可知旁人都喊你什麼?”
“哦?”青年一挑眉,流露出幾分興味,“還請殿下解惑。”
“笑面狐。”
青年嗓音溫潤,像是調笑,江裴神情有片刻的碎裂,倒還真沒有人将這句話貼着他的臉講,許月落笑意漸盛,輕啜了口茶,繼續道,“旁人還說,江大人将來必然漲價至一笑傾城。”
江裴磨了磨後槽牙,不客氣道,“少旁人來旁人去,不就是顧懷瑾那個缺德玩意嗎。”
許月落垂眸歡笑,江裴也不阻攔,由着這點人氣在他身上多聚片刻。
“今日之後,通濟城府衙的暗刺被盡數根除,連帶平南郡王府一并消失,不止如此,以通濟城為核心輻散,周圍數城,皆受你江雪岩威名所懾。”許月落看着他,眼中那點笑意已經消散殆盡,“雪岩,此後便都要仰仗你了。”
江裴眼眸深深,眉心皺出一道褶痕,“言聿,我跟着你從金陵逃出來,知道你是個有骨氣的人,後來聽從你的安排守在通濟城,心裡卻在時時思索你的動作,你想要什麼?新法初出,我精讀細研,若得施行,不過百年,世道當真會是另一個面目,但我沒有信,亂世之中,我是提着頭在做決定。我在通濟城屢屢動作,眼見着就要将一城政權盡握手中,柳願思一出事,你卻毫不猶豫又往我手中遞了十幾座城。若不是親眼看你清洗樊城,看柳願思威懾西北諸城,看你将龍潭虎穴如履平地,四兩撥千斤動搖平南郡王籌謀十年的根基,我還以為你是個骨子裡多情的人。”
“言聿,你太有手段了。”
江裴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年輕公子,手腕翻轉間,将一隻茶碗穩穩扣在濾出的殘渣上,“你究竟想要什麼?”
許月落面色自若,從袖中取出一方巾帕細細拭淨了桌案上的水漬,輕聲緩調,“雪岩,你眼力很好,不會看錯。有些事之所以覺得看不清,是因為你不敢信,事實上,它就是那麼簡單。”
江裴仍然盯着他,倏爾釋然一笑,真正是清朗明淨,公子如玉。
“回西北了,替我向顧懷瑾帶聲好,就說,我祝他閃了舌頭。”
“一定帶到。”
江雪岩彎腰掀開車簾,許月落從身後喊住他,“雪岩,韓琨彥好歹也在通濟城經營了這麼多年,此次我們裡應外合,十四城明面上皆有所撼動,但背地裡一定還藏有暗影,你要多加小心。”
江雪岩回身,對他笑了一笑,車簾落下,許月落将手往衣袖裡藏了藏。
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通濟城有江裴,當天下午許月落就帶人趕回樊城,到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他沒提前通知什麼人,推開門卻果然在自己屋裡看見兩個人影。
燈都沒點,許月落歎口氣,摸索着點了根蠟燭,取笑道,“明日着人往我屋裡再架兩張床吧,省得委屈你們。”
顧劼沒吱聲,眼睛往許月落身上打量,許月落明白他的意思,主動開口,“放心吧,沒受傷。”
盧滢托着下巴等他倆說完,适時插嘴道,“你要真同意,不用搬床,我跟你一塊睡就行。”
許月落洗手的動作一僵,直接抄起架子上的布巾朝他扔過去,“閉嘴吧你。”
顧劼樂呵看戲,許月落斜他一眼,走到桌案邊上坐下,“雪岩托我給你帶個好。”
“行,到這兒就别說了,心意到了。”
許月落哼笑出聲,盧滢沒明白,湊到許月落跟前求知若渴,許月落看着他,無視顧劼的黑臉,湊到盧滢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盧滢愣了下,抱着肚子大笑起來,邊笑邊用沙包大的拳頭猛捶許月落脆弱的小床闆。
眼見着這倆人要掐起來,許月落一手一個,拉門丢人,幹脆利落,隔着門闆還安排了一道,“明日我要去交農院,你倆都跟着商帥出去練兵。”
盧滢和顧劼在門外大眼瞪大眼,盧滢先耐不住笑意錯開眼神,兩條長腿一邁肩膀已經跨出去半丈遠,“明日見。”
交農院建在城郊,兩幢小屋子旁邊連着的是大片農田,被半人高的鐵網從中間隔斷,圈出幾塊大小不一的試驗田,灑了交農院不同時期培育出的麥種,每片地上都插了顔色不一各有标記的旗子,方便記錄果實長勢。
許月落清早過來,跟着交農院幾個工人各處走了一遭,一直走到太陽落山,手裡攥了一把穗子,有點紮得慌。
“言聿,所有種子的成長情況就是這樣了,目前……沒什麼成果。“
一直走在許月落身側,麻布短褐裝扮的姑娘停下來,轉身面向許月落給出結論,許月落撚了撚掌中的谷皮,神色平靜,“辛苦了,宋院長。“
宋樵蘇搖了搖頭,目光轉向那片土地,向來從容冷靜的少女也難免歎口氣,“一年了,我們基本可以說是,一無所獲。“
“你不是告訴我,秋收冬藏,自然有律,物種培優,非一日之功嗎?“
少女輕笑一聲,“你倒是有耐心。“
“宋院長,交農院以你為首,有什麼缺的少的,隻管差人去都護府取,隻要你們堅持,我自然傾盡所有支持。”
“多謝。”
許月落微笑,卻見宋樵蘇面有猶疑,主動開口詢問道,“宋院長可是有什麼為難之處?”
宋樵蘇抿了下唇,看着他,“我前些日子去農戶田裡看蟲病,發現了一人很有天賦,本想邀她至交農院,可是那位姑娘的父親很是不滿,我去了幾次都将我趕了出來,不知大人可有什麼辦法?”
“那位姑娘怎麼想?”
宋樵蘇訝異地瞧他一眼,“雙滿私下裡同我說過,她是願意的,可是她父親早将她許了人家,明年就要出嫁,根本不願意放她出來。”
許月落稍一思索,“明日我從都護府遣人陪你去,一應條件,隻要不太過分,皆允了他們便是。”
宋樵蘇眉心蹙起,“大人有所不知,雙滿的父親楊元,是個遠近聞名的潑皮,日日在家中耀武揚威,我上次偷偷去見雙滿時,她身上的傷痕已經比前一次多了許多。”
少女圓睜的眼睛憤懑與不忍夾雜,“都護府的人大張旗鼓去,恐怕會被那無賴訛上。”
許月落注意到宋樵蘇稱呼中的變化,分出半個含笑的眼神給她,宋樵蘇對上這雙眼睛下意識便垂睫遮住眼簾,她強捺心慌,在暗處攥緊了手掌,在這人面前耍心思實在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
“她父親可有什麼愛好?”
宋樵蘇搖搖頭,“隻是酗酒。”
“好,你且先去準備,稍後我與你同去拜訪這位楊老先生。”
待宋樵蘇轉身離開,許月落緩緩退後兩步靠坐在草廬下的一把木椅上,他閉了閉眼睛,擡手撐住眉心,指骨用力往下壓。
青年長舒了口氣,然後利落起身。
他吩咐守在一旁的侍衛,“去都護府調一隊人來,再領一份新律,稍後我跟宋院長出發,你們就從都護府出發,去楊元家。”
“明白。”
馬車裡,樵蘇坐在許月落對面,看着他腳邊兩份紙包和一壇酒,納罕道,“大人,你這是?”
“求人辦事,自然要投其所好。”
“大人還懂這個?”
許月落沒答,掀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到了。”
他們二人先後步入楊家的小院裡,楊母正在院裡漿洗衣物,見到許月落一愣,又看到他身後的宋樵蘇,神情瞬間慌亂起來,站起來把濕漉漉的手往身前一抹,就要伸手将他們向外推。
宋樵蘇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輕聲道,“珺姨,我們是來找楊叔的。”
那婦人聞言一頓,掙紮的愈發厲害,其間夾雜着低語,“你們走吧,别來了,别再來了,你們來我們家雙滿是要遭殃的啊。”
“珺姨,這次…”
幾人僵持間,屋子裡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須發半白,身寬體胖,面相看着不算蠻橫,眼睛看人的時候卻冒兇光,并非善類。
許月落示意宋樵蘇安撫那婦人,自己上前去見禮,他将帶來的東西提到身前,笑着問侯,“楊老伯,冒昧登門,打擾了。”
老話還是有道理的,伸手不打笑臉人,楊元最終還是讓他們進了門,打開許月落帶來的吃食和酒,顧自吃着,也不叫婆娘孩子出來,更不和他們搭話。
宋樵蘇冷着臉,眼睛卻在焦急地四處搜尋,許月落則笑眯眯的,等楊元喝了三大碗酒,才開口,“楊老伯,我們這趟來,是為了你家雙喜的事。”
宋樵蘇強忍住偏頭去看許月落的欲望,保持住了一貫的波瀾不驚,楊元這才擡頭,張口噴出一片濃烈的酒氣,“雙喜?不是雙滿那個死丫頭?”
“縣衙前幾天派人統計适齡的學生,聽說你家雙喜今年已經九歲了,怎麼不送去學堂讀書,今年樊城新建了不少學堂,應該是有名額的啊。”
“嗐,”楊元又夾了兩口菜,菜屑嚼的滿桌都是,含混道,“沒錢呗,一個小崽子,讀不讀書的有什麼所謂,真讓他把書給讀了以後翅膀硬了飛得遠了,誰來伺候我。”
宋樵蘇隐在袖中的手已經緊握成拳,她垂睑遮掩眼中的厭惡,許月落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繼續道,“可萬一雙喜有出息,考個功名出來,将來就在樊城當個長官,不也是能孝順你嗎,還能光耀門楣。”
楊元咧嘴一笑,放下筷子拍桌而起,手指幾乎要戳到許月落眼睛裡,粗暴地罵道,“别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狗娘養的你們能有這麼好心,讓我家雙喜小子去讀書,接下來又跟我談什麼免學稅,這的那的,不就是想要帶走我家雙滿丫頭嗎?”
許月落稍微往後錯了錯,壓住心底冷意,心平氣和道,“既然你也知道了,那我們總可以談嘛,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都能答應?”楊元眼珠子一轉,嘴裡又是不幹不淨,“你一個小白臉,對我家那死丫頭這麼上心,無非就是那檔子事呗,這樣,你要是今天給夠了錢,我讓你今天在這圓了這個願也不是不行。”
“楊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