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剛問出口,甚至不用明則回答,他自己就回過味來,“難道說,嚴則惟的家人根本沒有逃脫。”
明則唇畔扯起一抹諷刺的弧度,“當時的天北城郡守,正是個懂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嚴則惟一動作,他便派人盯着将軍府,最後派人在半道上将嚴家一家都截了下來,可憐嚴将軍,引頸受戮之時都不知道他的家人已無生機。姚珏下令将嚴家男子斬首,女子充入樂坊,嚴家的小兒子當時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形容清秀,嚴夫人将他扮作女子帶入樂坊,這才留下他一條命,可惜到底還是沒瞞過樂坊當家人的眼睛。事發後,坊主可憐嚴夫人苦苦哀求,又不敢私藏死囚,最後将這男孩逐了出去,誰知他竟自己淨身入了宮。”
崔皓沉默許久,隻問道,“他叫什麼?”
“嚴霄樂,雲霄萬裡開鵬路,詩樂三章奏鹿鳴。嚴将軍是企盼他做個君子的。”
崔皓沒有再說什麼,明則控制人有自己的手段,他問就不方便了,他相信明則有恻隐之心,卻也更堅信嚴霄樂身上有明則想要的東西,帝王之心,不可揣測。
他垂下頭遮掩神色,複又提起方才的話題,“陛下,我想要一道賜婚聖旨,與淳安郡主肖承敏。”
明則這才認真看他,“靜悠,你到底是為什麼?”
“行雲,”崔皓直呼當今皇帝表字,十□□心的模樣,“我喜歡她,我向來知道,一個人想要什麼就得自己變得強大,我這一輩子隻做過一次選擇,隻有兩件想要的東西,一是站着活,二是肖承敏。”
崔皓出來時,手裡捧着一道明黃卷軸,候在宮門外的家仆見到他趕緊迎上去,見自家家主面上掩不住的笑意,便知今日之事成了,他也跟着開心,湊到一邊道,“爺,接下來咱們去哪,去宣旨嗎?”
崔皓笑着問他,“秋水,你覺得這宮城如何?”
秋水不懂,摸着頭道,“富麗堂皇,莊嚴巍峨。”
崔皓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是啊,這宮牆太高了,我不喜歡。”
秋水于是噤聲,他落後半步,目光落在這位年輕家主的身影上,按照世俗的道理,他無疑是赢家,有獨到的眼光和決斷的魄力,抓住了王朝更疊的契機,一躍至家族的巅峰,從此那些曾将他踩在腳下不屑一顧的人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而活。可從此刻他的背影去看,他又是孤獨冷寂的,好像什麼都沒有得到過。
“走了。”
年輕男人意氣風發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秋水猛然擡頭,才發現今日崔皓竟然騎了馬,寬袍換了窄袖,青年揚鞭策馬,原來也是這般飒沓。
崔皓在府門外勒馬,将手中的卷軸扔給秋水,揮手示意他退下,自己進了内院,他轉了小半圈,果然在一小片秃了的花圃前找到了肖承敏,姑娘蹲在一片栅欄前,側頰的弧度都消減了一些。
崔皓沒有出聲打擾,直到肖承敏看夠了,腳都蹲麻了艱難站起來的時候才上前一步伸出手,肖承敏偏頭看他,輕輕搭了上去,順着他的動作走到了回廊下坐着。
“晚些時候,我讓人在這裡加把椅子。”
肖承敏沒有出言反駁他的提議,又或者說是太多無奈壓出的無所謂。她伸手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崔皓于是自然地從懷中掏出個精緻小巧的暖手爐遞過去。
肖承敏接了,苦笑道,“難為你了,已經入春,還随身帶着這些東西。”
崔皓直覺肖承敏今日不大對勁,他問道,“承敏,你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肖承敏并不應他,目光虛虛散着,半晌才胡亂答了一聲,崔皓也習慣了她的冷待,陪着她一起看昔日世子府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金陵事變後,許月落帶着一幹人趁亂出逃,明則稱帝,江陽公主的處境一下子就尴尬起來,但這位前朝公主是何等的氣魄,竟然絕境逢生,在失去了皇室助力之後仍然穩穩坐實了肖家當家人這個位置,肖家那麼多旁支偏房,沒一個人能蹦跶出頭。明則自然是不想放過江陽,可他也不得不考慮肖家的底蘊,幾大氏族之間相互牽連,執政之初,最忌輕舉妄動,于是肖承敏北上抵京,成為了那枚制衡雙方的棋子。
一個肖承敏自然算不得什麼,可她偏偏是肖家嫡系唯一的繼承人,江陽如果要放棄肖承敏,明則便有理由堵住幾大世家之口。但如果江陽真被肖承敏牽制,恐怕肖氏也走不了多遠。明則容不下世家的,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但凡那些人能看清楚點,都不會有這許多明裡暗裡的舉動。
崔皓瞧着肖承敏的側顔出神,明明是那樣活潑明媚的一個小姑娘,怎麼偏生要被拉入這樣不見天日的漩渦,真是可惜了。
“崔皓。”
肖承敏低聲喊他,語氣間已不可挽回地灌濯霜塵,崔皓回神,搶先承諾道,“承敏,我真心悅你,天上地下,凡你所求,我都願為你尋來,如今我已有能力帶你脫困,若你厭煩這世俗,我便帶你遠走高飛,從此再不做崔家的七公子,隻是你一個人的崔家哥哥,我絕不辜負你。”
肖承敏看着他,忽然低垂了眼睫,掩住細碎水光,“崔皓,若此刻對我說這番話的是一年前的崔皓,不論你名聲如何,我都願意試着跟你走,可是現在不行了。”
她将那片荒蕪指給他看,“崔皓,你知道那裡原先是什麼嗎?”
崔皓其實派人查看過,工匠說那裡原先種的就是一片草籽,沒什麼特别的。
“那片草籽,是我嫂嫂與我阿兄的定情之物。”肖承敏終于按捺不住滾下淚來,“可如今,我嫂嫂已經殁于金陵,死在白川人的戰火裡。”
“還有這裡,”肖承敏站起身,大步邁進庭院,衣擺随風打了個圈,随之寂寂垂落,“世子府原本的主人,我阿兄,我姨母與姨丈,還有許多将士們,千仞山萬裡墳茔,他們日日夜夜都會入我的夢。”
少女不是什麼時候已經攀上了半人高的亭榭欄杆,足尖踏在那方寸之地,單薄的身軀在風裡擺得厲害,掙動間仿若殘翼振翅。她的目光寸寸掃過故地,心腸被剮的瘡爛,原本伸出揮舞的手臂也慢慢墜下來,淚水如泉湧,将眼前的景象糊成一片。
崔皓見她如此情狀,心頭微動,他伸手試圖護在肖承敏身前,卻聽見她喊他,聲色冷沉,“崔皓,你可以選擇不做崔家的公子,我卻永遠都是大宣的淳安郡主,我跟你之間,隔了幾萬條人命,永遠都不可能走近。”
崔皓一瞬不瞬盯着那雙哀傷清透的眼睛,肖承敏卻将身上的大氅解開丢出去,然後去扯頭上的珠钗,耳間的玉墜,直将脆弱的皮肉都扯得鮮血淋漓,她将那些都扔在崔皓腳下,金玉堕地的聲音在兩人中間狠狠砸出一道裂隙,此生不可逾越。
肖承敏眼睛通紅,聲音發着狠,“崔皓,我雖然恐懼這樣的漩渦,可我永遠不會攀着你上去,縱使我要爬得遍體鱗傷,我也絕不再後退。我要做唐星沈那樣的女子,像她一樣,也扛起責任來。”
“承敏,”崔皓的目光猶如被戳爛了的窗戶紙,呼啦呼啦地灌着風,他動了動喉頭,攥緊手掌,神情中隐隐多出一份決然,“你若不願意随我走,我送你去西北好不好,我送你去找盧滢,隻要你開心。”
肖承敏卻像是想通了,自己從高處走下來,稚嫩的臉頰竟也撐出一副平靜面皮,“不了,我該留在此處,既是為了保護我母親,也是想試着自己掙出一條生路。”
崔皓抿唇,一個字也說不出,最後隻能頹然道,“對不住,我…”
崔皓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肖承敏厲聲打斷,“别說這種話。”肖承敏冷漠的目光看起來甚至還有種因生疏顯出的動搖,卻仍舊和從前隔開了回不去的距離。
“這世上或許有成王敗寇的道理,但我不信這個。你們做不了赢的那一方,我會努力活到那個時候,到那時,我們再來談論這些是非。”
少女的身影越走越遠,崔皓收回目光,摩挲着指尖的白玉指環,沉默片刻,對看了全場的夜雨吩咐道,“你去将那份賜婚聖旨放在她能發現的地方。”
夜雨應聲就要走,秋水卻直愣愣問出口,“主子,你既然心悅郡主,為什麼不用聖旨把名分定下來?”
崔皓笑的戲谑,“誰說我心悅她?”
“啊?”秋水腦子一懵,轉不過來似的盯着崔皓看,夜雨看不慣他這副傻樣子,伸手去拉人,“主子的事,你不需要明白,照做就是。”
崔皓含笑掃過夜雨,美眸流轉,朱唇輕揚,精緻的面皮仿佛妖精采遍人間男女用心畫出的皮囊,兩三分笑意便是活色生香,流出些許輕佻更是風月無邊,俊美的實在邪氣。
青年嗓音溫沉沉的,“我何時給過别人甜頭。”
秋水愣愣點頭,卻又覺得這副薄情的理直氣壯的做派才适合崔皓,他們家主子,從來隻把那些深情無悔的戲碼當涼水。
崔皓動了動手腕,吩咐道,“你們這些日子派人看好她,盡量不要讓她出事,否則我在明則面前做了這麼久的戲就全白搭了。當然,如果她非要尋死,攔不住就算了。”
秋水注意到他的動作,主動道,“屬下為主子更衣吧?”
崔皓将手腕搭在桌邊,笑着問他,“你又想到哪去了?”
“主子不是為了今日這出戲才換的衣服嗎?您平日裡從不穿窄袖的。”
“觀察力不錯,”秋水一笑,崔皓兩片薄唇一碰,他的笑就僵在了臉上,“可惜腦子長偏了。”
秋水委屈,崔皓揮了揮手,夜雨再也按耐不住,拖着人就往外走,隐約還能聽見他咬牙切齒地罵,“回去給你找點核桃,吃的時候别用門夾。”
“那不用,我拳頭硬得很。”
聽了全程的崔皓:“……”
挺好的,福多。